第三十二章 从此休说身前事(第2/3页)

她听见脚步声,转过头看向顾凉月,露出一张眉眼处与南玉足有七分相似的脸,只是因她是女子,这张脸有别于男子清隽,更加柔美惑人。但只要有人同时见过这两双眼睛,谁也不会认错这二人是母子。

无论顾凉月见过多少美人,仍然会被这张脸的主人惊艳,和这株常开不败的琼花相比,多少美人都被衬成了庸脂俗粉。顾凉月不敢再看,对二人行了礼,道:“儿臣见过父皇,见过花夫人。”

花江离,或者说邱月白回国后,不久后就被皇帝秘密迎进宫中,随侍身侧,皇帝没有给她名分,却给了她最盛大的偏宠,只要皇帝还活着一日,就算是大皇子的生母毓贵妃也要在花夫人的身前低头。

只是谁知道老皇帝还能活多久呢?

老皇帝没有说话,花江离开口问道:“你说,玉哥儿不愿跟你回来?”她离开南玉时,南玉只有只有十二岁,还远未到起字的年龄,是故花江离只能称呼南玉为玉哥儿,她继续道,“是他不愿,还是你不愿?”

顾凉月道:“是他不愿。”

花江离沉默片刻,继续道:“红雀没有回来。”

顾凉月道:“她被南玉带走了。”

花江离闭了闭眼,她今年已年近四十,看上去却太过年轻了,像是被琥珀封存在开的最盛的那一刻的花,除了一身未经世事的小姑娘绝不会有的风华气度,再无处可以看出她的年龄。美人迟暮是人间憾事,美人不见迟暮,却又令人觉得妖异。幸好她还有一个儿子,虽然她并不爱他,可她每次想到这一点,就会觉得自己仍然是属于这个尘世的。她睁开眼,道:“算了,随他去吧。”

若是花江离还是十年前的她,她绝不会这么轻易放手,就像八年前她下令追杀南玉,斩草除根一样,但如今,她终究还是心软了。即使这心软来的这么迟,这么轻,南玉早已不需要,但也好过从未有过。

从此以后,休说身前事。

番外:梦中微光醺人醉

在育蛊的那些日子里,南玉也是哭过的。

他蜷缩在角落里,牙齿紧紧咬住自己的手臂,陷入皮肉,哭得浑身颤抖,隐忍的气音从他的嘴唇里泄露出来,又极快地湮灭了。他身体冰凉,指尖一点温度也没有,泪水顺着脸颊滑下,却还残留一点从血液里带出的温热,提醒着他,你仍然是人类。他呼吸间都是潮湿的腥气,还有愈来愈明显的,虫子的分泌物的味道。最开始,这些味道像是一团五彩斑斓的杂乱秽物,不同味道的腥臭与香甜混在一起,粘腻到令人恶心,但随着南玉在这里待的日久,这些味道渐渐清晰起来,像是纠缠成一团的丝线被逐渐分开,他开始能分辨出每一种味道属于哪一只虫子,就好像,自己也变成了一只虫。

无数虫子爬动时相互摩擦的声音在他耳边窸窸窣窣地不停响动,他知道那都是些什么,也知道为什么蛊池要一片漆黑。因为虫子喜欢,因为人如果看见了,会怕。现在是春日,是最适合育蛊的季节,同样的,也最适合唤醒沉睡在他体内的王蛊。

蛊是同类相食才会变强的生物啊,如果王蛊醒来……

想要成为南疆的大巫,需要舍弃的,又岂止是属于人类的名字?

这种时候,他就会想严峰,他上一刻怨恨他,下一刻又爱慕他,痛苦到了极致,回想起那一点温情,犹如掌心捧烛行于浩瀚长夜,这一点光微弱,温暖,会落下滚烫的泪,在连心的十指上烙下疤痕。它愈燃愈短,却也愈燃愈明亮,直到最后只剩短短一截,可以被南玉合拢掌心牢牢护住,自此在他体内长明不歇。

到那一刻,想念也就熬成了喜欢,然后这一点喜欢浸入骨血,在每一个孤独难眠的夜里沐浴着月光肆意生长,最终,才结出了这么小小一片情深,刚刚好,足够温柔又妥帖地裹住整颗心脏。于是从此以后,只有爱,没有恨。

南玉最终还是走出了那片蛊池,他在那片黑暗里待了足足三个月,浑身血肉都被啃食殆尽又重新生长,出来后,便再也无法如常人一样了。他刚刚走出蛊池的时候,畏光,无法进食,明明四肢健全,却连自己走几步路也做不到,是七哥日日夜夜地守着他,为他调理身体。他在蛊池只待了三个月,恢复到普通行动与常人无异的程度却用了整整两年。

可是这些,毕竟都是过去的事了。

南玉被从这回顾过去的梦中唤醒,手掌一动,果然被严峰握住。他睁开眼,看见严峰倚在床头,月色披在他的肩上,却比不过这人目光温柔。

“又做噩梦了?”严峰低声问他。

“是。”南玉也坐了起来,把自己缩到严峰的怀里去,然后用被子把两个人都盖住,仰起头对严峰笑了一下。严峰长手长脚地把人圈在怀里,像是只护着自己骨头的大犬。

二人静静看着窗外的景,一时都没有说话。

南玉瘦极了,他的肩骨顶在严峰心口,有一点疼,但更多的确是酸胀的满足,就好像寻觅良久的缺失终于被严丝合缝地填满。他微仰着头,靠在严峰的肩上,看向窗外的月亮,月光又轻又柔地落进他的眼睛,破碎成无数细碎流光,漂亮得让严峰想吻一吻这双眼睛。可是严峰浑身的血液都在发烫了,也只是默默把南玉抱得更紧了一些,这热度隔着薄薄的衣料传递到了南玉身上,他发凉的身子才渐渐暖了起来,眼睫慢慢落下去,窝在严峰的怀抱里昏昏欲睡。

南玉闭着眼偷偷想,这个怀抱和八年前的那个怀抱是多么像啊。

十七岁的严峰保护着十二岁的南玉一同逃往南疆的时候,他们有时被追杀的人逼迫的只能睡在野外,严峰也这么抱过他,那是南玉人生中接受到的第一个拥抱,像是离群久飞的倦鸟终于找到了自己的归宿,原来拥抱这么温暖,温暖到拥有足以抚平所有曾经的缺失的力量。

这一夜,二人相拥而眠。

严峰是很少做梦的,但今夜是个例外。

他在黑暗中向着唯一的光源行走,那光像是闪烁的萤火,又像是流动的星辉,直到他的指尖触摸到了光,才发现原来是一块玉,触手温凉,活色生香。

他看清了这光源的模样,是南玉在发光。他作出一副恍然大悟的模样,却又有些想笑,觉得现在的场景有些滑稽。

人怎么会发光呢?

但南玉确实在发光,他安安静静地躺在那里,成为了这无边黑暗中的唯一光源。严峰触摸到了他,于是那光便从南玉身上流淌到了他的手上。严峰把手拿开,那光便又如流水般从他的指间逝去了。他在南玉的身边悄然坐下,注视着正在发光的南玉,忍不住又有些想笑。他拿起了一缕南玉的发丝,便只照亮了他一个指节,却觉得满心都是温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