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7章

许嘉乐没有开口,付景凝视着他足足有几秒钟,仍然没有等到回复,直到付小羽忽然一把拉住了他,咬紧牙一字一顿地说:“我们回家。”

付景还想挣扎一下,可是看到自己儿子脸上的表情时,却还是沉默地顺从了。

付小羽的脸上,有着一种难堪和伤心混杂的神情。

付景也不再说话了,两个人一起往停车场方向走去的时候,许嘉乐忽然向前跟了两步,付小羽不由转头和他对视了一眼。

有那么一瞬间,在吹拂过来的夜风之中,付小羽真的感觉许嘉乐像是要说什么似的。

那个Alpha前所未有的异样,他恰巧站在医院大门光与暗的交接处,半张脸隐没在阴影中,使他下半张脸的神情,木然得像是一个提线木偶,也因此陷入了某种无言之中。

只有一双狭长的眼睛在镜片后怔怔地看着付小羽。

因为许嘉乐的眼神是那么用力,以至于那个对视虽然急促,可是感觉却很漫长。

付小羽深吸了一口气,这一次,头也不回地走了。

许嘉乐一直站在原地,久到来来往往的人看他的眼神都带了一丝异样。

这些天来,他一直过得很奇怪。

有些时候感觉自己好像已经很冷静,他开车、去看孩子、处理事情,每天都很忙,生活的确是一团乱,可是无论如何也看起来还是在生活着。

这种冷静,伴随着一种间歇性的、隐秘的歇斯底里,就像是一根直线中偶尔抽搐般地波折一下,外人根本无法察觉。

可他自己察觉到了,这种陌生的感觉让他隐约感到恐惧,他无数次地把那种歇斯底里镇压在心里,关上三四道门,然后就这样活下来。

很多痛,是沉闷而绵长的,隔着一道道门从里面传过来,因此再感知到的时候,好像变得也勉强可以忍受,于是就以为,会过去的。

可是付景这两句话,就好像不知道从哪里冒出来的一把重锤,完全不讲任何道理,直接把那三四层门一起捶碎了。

你不用为他负责吗?你不怕他伤心吗?

你不怕他伤心吗?

这些天,他整理付小羽的东西的时候,回想过付小羽无数的瞬间,工作时的样子、打球时的样子、吃螃蟹时的样子,可他唯独不敢想他们分手时付小羽的样子。

他的记忆开启了自我保护的机制,每一次的回忆都卑鄙地筛去了那一天。

可是在这一击重锤击下来的瞬间,他全部都想起来了——

清晰得像是一部4K电影在脑海里上映。

付小羽光着身体时身上细细的汗毛,他握住那根尾巴时Omega眼里的难堪和倔强,付小羽打他一拳时的愤怒,骂他懦夫时的失望,还有说“那就分手”时因为差点哭出来而鼻子泛红的样子。

在分手那一天,他只记得付小羽的愤怒、还有眼里的失望。

可是直到这一刻,他才从脑中捣腾出那份回忆,一遍一遍地回想着——

不是的。

付小羽的眼底,是伤心。

许嘉乐,懦夫,你怕他伤心,所以你宁可假装不知道他伤心。

他太卑劣了,以至于这一次,他看着付小羽的时候,甚至连一声“对不起”都说不出口。

对不起太轻太轻,说出来都只是推卸。

被三四道门牢牢关住数天的痛苦和歉疚如同海啸一般冲了出来,席卷了许嘉乐整个身体。

痛觉从来没有这么敏锐过,从心脏涌向四肢,再到每一个指甲盖。

痛到他像是一株树根坏死的树一样长在那儿,长在了夜风里。

……

付小羽开着载着付景回家的时候,有那么一会真的觉得很难堪。

他无论多么伤心,也永远不会对许嘉乐说出“你该对我负责”这种话来,这也太弱势了,太Omega了。他无论如何都做不到。

可是难堪的同时,他的心口却一直在发抖,不愿面对的伤心也是伤心,一直都在那儿,一直都在。

回到家之后,他一言不发,只是把付景扶到客卧里,又仔细地看了一遍付景的手腕,才低声说:“我去给你倒杯水。”

“小羽。”付景用另一只手拉住了他。

“……”付小羽沉默着转过了身。

两个人陷入了几秒钟的僵持之中,他最终还是慢慢地坐到了床边。

“今天,是、是我冲动了。”付景小声说。

这句话让付小羽愣了一下,他了解付景,付景绝不是轻易服软的人,可是今天却显得有些不一样。

但付景其实是真的心虚了,一时怒急攻心冲出去找许嘉乐麻烦,结果却闹了这么大一个笑话,连累了付小羽也跟着灰头土脸地吃瘪。

如果是以前,他确实不太会低头,可是付小羽和他断绝过一次关系之后,他虽然表面绷着,可是其实心里也害怕。

无论如何,他对这个儿子到底还是不像以前那么吃得准了,做事也有点不敢太放肆了。

“没事。”

付小羽虽然确实觉得尴尬,语气也有些生硬。今天和许嘉乐的见面,确实不是他想要出现的场景,多多少少,有点生付景的气。

“还给你丢脸了。”

付景又说了一句,付小羽的态度让他有些受伤,可仍然没有松开付小羽的手:“我没想到他家……是那样的,保镖什么都有。小羽,我其实想想也后怕,不怕别的,就是怕给你惹麻烦。”

他这句话说得虽然隐晦,可眼神里的一丝瑟缩却还是让付小羽瞬间鼻子酸了。

比起能不能出气,付景显然更怕付小羽吃了什么暗亏。

明明欺软怕硬确实很丢脸,可是付小羽却只觉得心酸。

付景是如此的市井和现实,从小到大,他知道付景经常脾气火爆地和人打架,可是也不是没有身段柔软的时候。

交不起房租的时候,刚开始还态度强硬,后来又抹着眼泪去找房东诉苦;他有一阵子被同学排挤因此不想上学,付景虽然骂他骂得狠,可是去找老师帮忙的时候,也是姿态放得极低的。

他的父亲有天生的生存和趋利避害的本能,可是这种本能在这一刻显现出来,却只让他觉得心疼。

付景一直是很耐老那种长相,可或许是两个人此时的距离太近了,眼角那几缕皱纹也越来越清晰了。

父亲老了,想保护他却力不从心,又像个孩子一样担忧的样子,让他没办法不心疼。

“爸,别担心这个。”

他轻声说,开口的那一瞬间,他的思绪忽然变得无比清晰,情绪也镇定下来。

这是他这几天来第一次感到这么镇定。

他把手放在付景的手背上,不知道有多少年了,他都没有这么触碰过付景了,那一瞬间的感觉有些陌生,又有些心酸。

匆匆拍了两下,就又移开了手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