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5章 085

马车压着不太平整的官路, 辚辚作响。

车外疾风阵阵,赶车的小厮瞧见四周荒芜,相比于春末处处花开的王都,子楼镇外似是蒙了一层灰, 除了乌鸦叫声同风声外, 寻不到半点别的声音。

“这鬼地方也太渗人了。”小厮说着, 不由得搂紧了一路作伴的狗。

听说这次是来子楼镇,晦气, 特地带来狗子辟邪。

“那可不,几个月前这儿就没人了,你瞧见那边黑黢黢的山头了没, 听说之前子楼城里死的都直接丢那焚了……”

二人正说着,秦恒招呼了一声, 指了指西头的黑山道:“就去那。”

他们头皮一紧, 听着马车里的人猛咳几声, 暗暗咒骂着。

少时, 一人低声问:“是得等他咽了气才能回去吧?”

“是,不过我瞧着也快了, 从前天开始连饭都吃不下去了, 人嘛,又带着病, 估计也就这几天的事。”

那人拿出布兜里的烧饼,掰了三分之一, 问骑马走在前面的男子, “秦大人,您也来一块吧,一会儿那地方估计都是臭味儿, 什么都吃不下的。”

“不必。”

话音刚落,马车里传出一阵阵沉重的咳嗽,秦恒吩咐道:“尽快赶到。”

待马车赶到黑山,暮色将近,橙色的夕阳把天空分割成色彩斑斓的几块。

鸦群低飞,马车停在一处废弃的房子外。

这处似是焚化场看守住过的,墙体满是黑漆漆的灰,远远看着跟个棺材似的。

两人下来瞧了下水井,有水,但能不能喝就不知道了。

折回马车,正欲开门,却发现门栓被靠住了,压根打不开。

“咳咳,别打开……就让我在这里吧。”孟棠嬴干哑道。

“唉?这怎么行,这马车还得带回去呢,快开门!”小厮没好气的拉扯着,咣当咣当的声音回荡在荒凉的山脚下。

秦恒见状,取出剑来一把将门栓挑起。

木门骤开,“呕”的一声,车夫捂住鼻子,连狗都跟着呜呜叫了两声。

秦恒蹙眉看向里面,往日养尊处优的男人正坐在一滩污秽之中。他面色苍白,神态依旧是往日那副清高淡然的模样,若仔细看去,才能寻到他正浑身发颤的蛛丝马迹。

孟棠嬴这一生从未这般难堪过,方才忍不住时,他就想一头撞死在马车里。

可他一路上在被喂食墨仙碱,压根一点力气都没有。

他唯一能做的,便是守住自己最后这点尊严。

“秦大人,这……马车可不能用了啊,晦气。”

“这两匹马,你们选一匹,轮着用,去来时路过的村镇等我。”

秦恒掏出把碎银子丢过去。

“那您呢?”车夫犹豫,这趟活儿本就是他们该干的,而且回去赏银不少,要是没办好,不知道能不能交差。

“等我几日便是,这些水和吃食留下,你们走吧。”

孟棠嬴抬了抬眼皮,看向秦恒,“给我一刀痛快的……你现在就能走。”

秦恒不言,只解下缰绳丢了过去,二人能不用在这守着自然开心,只嘱咐道:“秦大人,这处夜间常有野狼,您记得生了火别灭……”

随后,二人牵着马一溜烟的跑走了。

“不下来?”

孟棠嬴不理他,依旧端坐在那,仿若周身的污秽并不存在。

秦恒打开门,抱剑而立,就那么站在马车四五步外的地方,盯着不动。

暮色渐浓,天角没了最后一缕光。

山间的空气冷了下来,白雾渐渐泛起。

此刻孟棠嬴每喘一次气,都已是极为艰难,肺部跟破锣似的呼拉呼啦响。

他看着马车外那抹黑影,断断续续道:“王延胜当年捐监的银两……可是好大一笔,你……放了我……我把剩下那些的都给你。”

“不要么?那可是……你这种人,一辈子花不尽的。”

孟棠嬴等了许久,耳边除了呜咽的风声,就再没了别的。

秦恒意识到,必须赶紧寻些柴火来取暖照明,至少这样能避开狼群。

他走到马车前,冷声道:“在这里好好待着,我去寻些柴火。”

“你等等。”他抿了抿干裂的唇,“王延胜余下的那笔……全是通兑银票,就在普尔图木云景坊第二户的……枯井下,你告诉孟子思,这是我送他的登基大礼。”

秦恒蓦地一怔,只暗中记下,没有理他。

秦恒关好门,又在那堆了个大石头,确定以孟棠嬴当下的状态推不开后,才离开。

很快,四周安静的只有呜咽的风声。

一日没喝过水的孟棠嬴因病气五感渐渐丧失,抬起胳膊,盯着沾了污秽的手腕看了半晌。

垂下了头。

倏然,耳边一声长长的鸣叫。

少时,低沉的呼吸声出现在耳畔。

他蓦地一笑,是狼。

狼爪子拍在了门缝处。

越来越多的呼吸声叠在耳边。

不知道从哪儿来的一股力,他半撑起身子,用腿猛的一踹。

一个粗壮的爪子从门缝探了进来。

放光的眼睛,锐利冷酷,就这么看着他。

倏然,眼前重回当年的御花园。

他看到那个对他招手示意的男孩,“若甫,你看这有鱼!”

他有些迟疑,不敢靠近。

脑海里全都是母后抓着他肩头,厉声说过的话。

“孟西洲就是个小贱种,连皇室碟册都没有他的名字,你叫他哥哥作何?”

“可哥哥待我……很好。”

后宫没几个同龄人。

子思哥哥是唯一一个陪他入学的皇室宗亲。

他满是愁绪的看着哥哥,他没看到假山后,一个内官正偷偷摸摸的靠近池边的男孩。

一个走神看了眼蝴蝶的功夫。

子思哥哥就不见了。

他看到,池子里冒出的一只小手。

拼命挣扎着。

他走过去,无措的看着他一口口的吐水,沉下。

“弟弟救我……”

狭小的马车里,满是腥臭。

待秦恒回来时,猛兽晚宴过半。

一声声皮肉撕裂的声音下,似乎能听到有人在微弱的喊着,“哥哥救我。”

他长剑一亮,奔了过去。

*

庆景三十九年的新春不好熬,即便有朝廷的一系列措施,这场瘟疫还是带走了全城三分之一人的性命。

城内几乎街街挂着白幡。

好在二月末,王都那家一直没关过门的药铺子低价售卖着一种药丸,病患用过后,效果奇佳,轻症患者不过三日便可痊愈,重症者半个多月,也已能下地走路。

三月初,春暖花开,公主府内,桃.色满园。

沈青青穿了身鹅黄长衫,草绿色的长裙,缓缓往偏院儿走去,赤月拎着个漆红食盒,笑吟吟的跟在后面。

大病初愈,也不知道还传染不传染人,沈青青还不敢去宫内见过父皇母亲。

父皇肺疾已有多年,如今是一日不如一日,沈青青本念着让后霍羡去给父皇瞧病,但公主府出了这档子事后,所有人都被困在这一小片天地中,不等疫病彻底过去,不会贸然进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