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章(第2/3页)

知识就是力量。林玉婵想,自己那点土制“生理盐水”看来还管点用。

“苏林氏,”孙氏的声音忽然在上面响起,把她吓一跳,“还好吗?怎么还不上来,难道真有老鼠?”

一字字穿过楼板,清晰可辨,甚至还带点回音。林玉婵脸上忽然一热。

苏敏官忍了个笑,理理自己那许久不修的凌乱鬓角,低头去咬另一个蛋挞。

楼板隔音有限,这十几天里,旁人大嗓门叫她的每一声“苏林氏”、“小寡妇”,都被他听了个清清楚楚。

他居然还能淡定地偷吃蛋挞,没有诈尸出去跟她算账,也是个人才。

要不是她今天自己撞进来,他怕不是要在舱里躺到辛亥革命。

林玉婵僵立一会儿,朝上面回:“是有老鼠,吃了你刚烤好的蛋挞……我、我正在打。待我找个木棍……”

孙氏如释重负地松了口气,笑道:“我就知道你胆大。老鼠可恶,千万别手软!”

海风渐起,船舱摇晃,林玉婵扒到舷窗看了看天色。

“厨娘起疑了,你以后不许放开了吃。”她严肃警告,又忽然想到他有伤在身,总不能饿着,于是大发慈悲地补充道:“想吃什么,我可以找机会带下来给你。”

“叉烧,肠粉,牛丸要手打的,唔该,”小少爷不跟她客气,立刻点菜落单,“天天啃奶酪腻死了。”

林玉婵耐心跟他解释:“北方没这些。”

“北方……什么北方?”苏敏官忽然脸色一变,站起身,无理取闹地摇她肩膀,把她发间的小白花摇得曳曳发抖,“等等,我待了多少日?这船是去哪的?”

*

“十个菜馒头,四个粢饭团,唔该……哦不,谢谢侬!”

天气渐凉,岸上风土人情全异。有时岸上房屋鳞次栉比,显得很是富庶。走近一看,许多房屋却是空的,墙上一层层贴着官府告示,大多是征丁、征粮、剿匪、禁止离乡私逃……

有些地方的房屋墙壁上,甚至还残存着歪歪扭扭的十字架造型,那是被太平军占领过的地方。不过那墙皮又马上被铲掉,泼了石灰,贴上密密麻麻的长毛匪通缉令。

太平天国运动的战火未熄,余烬烧干了鱼米之乡的财富。

热切的小贩围在每一艘泊船外,用尽一切手段向洋老爷兜售当地特产。

林玉婵趁上岸的工夫,码头外面抓紧买吃食,一边哀悼自己那所剩无几的临时工薪水。

不过转念一想,苏敏官这回翻船翻大了,她又幸灾乐祸,嘴角带笑意。

刚逃到这船上的时候,他整个人半死不活,昏昏沉沉了不知多久,失去了对时间的判断。

现在算算,昏迷了足有四五天,那时就早已出广东了。

他又不能跟船上的人搭讪。以为这船只是官老爷出游的座驾,一直在珠江流域转悠呢!

足智多谋、英雄无敌的新任天地会广东分舵主,无意间背井离乡,一举偷渡了半个中国。

……

凌晨,轮船上的人都睡熟,两个值班船员在甲板上打盹,林玉婵穿件厚衣服,揣上白天买的补给,悄悄爬起来,踮脚绕过同宿舍几个打鼾的女工。

她不能再随便去下层的船工宿舍,但她发现了轮机工具间里的一个小角落,和下层船舱只有一层楼板相隔,而且还开了个小通风口。她可以趴在这里,每天能有那么一个钟头的时间,跟苏敏官说上两句话,递点吃食。

嘴刁的小少爷从来没满意过。

“馅呢?”他在楼板下面有气无力地抗议,“菜馒头的馅呢?”

林玉婵很不客气:“等我发财了再请你吃好的。”

她拿着海关的最低工资,自己囊中羞涩,现在还要养俩人,当然是什么便宜买什么,他能吃饱肚子就该感恩戴德。

苏敏官只好忍气吞声地啃那玉米粗面。为了转移自己的注意力,他问:

“现在招吧。你是怎么混进来的?齐府为什么放你走?”

其实也就短短几天的事。但林玉婵一细说,感觉过了半个世纪。

楼板那头,苏敏官始终不语,林玉婵以为他睡着了。

她轻手轻脚爬起来,刚要离开,忽然楼板下轻轻一响。

“齐府被人烧了?”苏敏官的声音突兀响起,带了些微笑意。

她“嗯”一声,用不着添油加醋的描述。

“你的卖身契也烧了?”

“嗯。”

“自己跑到海关去的?”

“嗯。”

“洋人被你骗过去了?”

林玉婵想,这话不准确,明明是她凭实力取得的工作机会。

但回想过程,的确有忽悠的成分。现在也无暇解释,只好又“嗯”一声。

苏敏官又沉默了,呼吸声绵长而细微,清晰可闻。

林玉婵忍不住想,难道自己做的还有什么漏洞?

小通风口里忽然伸出一只手,手背上经络分明,指节修长有力,微微蜷着,手掌上残余几道淡红的划伤。

“智勇双全,运气也不错。”苏敏官的声音轻快,“这边有个流年不利的衰仔,来,让我也沾沾仙气。”

林玉婵忍不住笑了,看不到楼板后面他的表情,想必也是带着笑。

她于是握紧了手,跟他对碰一下拳头,避开他受伤的地方。

离上海只有一日行程了。她问:“上海有没有天地会分支?”

苏敏官专心致志地在那菜包子里找馅,过了一会儿才说:“有的——应该有。江浙一带属宏化堂,是五房中的小弟,根基不深。过去十三行有个富商吴健彰,奉我前任之命,捐官去当了上海道台,暗地里赞助了小刀会起义——没成功。他也没能全身而退,不久便被革职查办,不知所踪。此后我们和江浙一带便断了联系。前些日子被官府追捕时,我和诚叔还商量过要不要跑到北方去。大伙多不愿意出远门,于是便否了这想法,分批遁逃乡下——哎,如今我倒是莫名其妙的来了,就当给兄弟们提前探个路。”

虽然说得唉声叹气,但林玉婵总觉得,他的语气里有一股微妙的兴奋。

也就是个寻常男孩子,不管多么早熟谨慎,骨子里还是埋不住一点探险基因。

林玉婵想起那次海幢寺夜游,笑着问他:“你那舵主身份,禅让出去没有?”

通风口里伸出一只细细的火`枪管,在她眼前晃晃。

“金兰鹤的身份现在是官府眼中钉,广州巡抚杀红了眼,风声没过,谁的脑袋都不稳。”苏敏官又叹口气,“大家不是跟我客气,是真的谁都不敢接。我想还是我拿着吧,起码能防身。”

从天地会创始至今,混得这么众叛亲离的舵主,怕是空前绝后。

不过他马上又打住这个话题,兴致勃勃地跟她科普:“阿妹我告诉你,假若你是流落他乡的会众,若在当地看到名叫‘义兴’的商号,或是两枚铜钱叠在一起,像个‘义’字的标志,就是天地会的地盘。你大摇大摆走进去,能免费进去吃饭住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