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6章(第2/3页)

一滴茶水顺着她的嘴角滑落到下巴。她伸手抹去。

苏敏官定定地看她,觉得这个姑娘真是每日都在变化,每天都能发现她新的美。

“值得吗?”他忽然问。

林玉婵许久回神,对上一双探究而深邃的眼眸。

她自省。管这些闲事,值得吗?

她知道自己资质有限。也许她永远做不了那些历史书上如雷贯耳的伟人,牵不起全中国的穷苦大众。这些纱厂女工都是底层得不能再底层的、默默无闻的“四万万民众”的一部分。就算这次帮了她们,就算帮她们一辈子,这里面也出不了秋瑾、吕碧城、宋庆龄、何香凝……

她们在历史上注定是无名的、聋哑的。华夏大地那的命定的苦难,不会因她们的境遇改善,而缩短那么一分一秒。

但是……毕竟是活生生的人,因她而改变。只要想到这些,她就头皮发麻,充满干劲。

这是她的性格,也许同时是弱点。

林玉婵忽然眼眶微湿,用力握住苏敏官伸来的一只手。

“我也有一个问题想问你,”她轻声说,“当时你把我从死人堆里拎出来,见我没死,吓得不行,却没把我就地扔掉,还是绕路送去了教堂——你想过风险和收益吗?”

苏敏官眼睫一颤,笑了。

“我定是被日头晒傻了。”

尽管已下决心和这个荒诞的世界切割,尽管自认冷漠无□□事计较,但有些东西还是藏在心底,万般苦难洗涤它不掉,那是生而为人的本能天性。

她给也斟一盏凉茶,含笑看着他。

“如果是别人问我原因,首先,”林玉婵冠冕堂皇地说,“红姑被他们误伤,这口气我咽不下。第二,博雅旗下也有茶厂缫丝厂,工人福利都还不错。如果其他工厂继续压榨工人,无限制降低成本,势必在竞争中对我不利。要是全上海的工厂都能对工人宽松一点,我的用工成本也不至于被别人狠狠比下去。”

苏敏官不言语,明显觉得她这两条都没什么说服力。

“第三,我的钱够用了。”林玉婵不假思索道,“我花时间赚钱,就是为了有一天可以不为赚钱而虚度时光。可以做一些更有意义的事。”

“譬如,抢我天地会的生意?”

林玉婵一怔。

苏敏官笑起来,眼神朝外指一指。

“洪门在湘军里有不少兄弟,讨薪讨饷很有经验,但充其量也不过是各种闹事而已。今日你这一席话,可比他们高明多啦……哪儿学的?”

他说得轻描淡写,故意做出“有好东西不告诉我”的口气,其实心里舒坦极了。认识她越久,这姑娘越能让他刮目相看,带来各种惊喜的新鲜玩意儿。

林玉婵叹口气,故作懊丧:“我要是能学就好了。欧洲那么多工人运动,也没人写个介绍经验的册子。”

其实肯定有,只不过跟她无缘而已。林玉婵想起数年以前,自己异想天开,趁着赫德要回英国省亲,想请他带一些马克思的著作。当时不过是猎奇朝圣的心态,想看看这二十世纪席卷全球的伟大思潮,它的婴儿状态是什么样的。

过几年,赫德回中国,趁着来上海视察,约她喝下午茶,劈头盖脸抱怨了半个钟头。说他只是打听了两天卡尔·马克思,英国和普鲁士的军警侦探一齐找上门,非要他承认是什么“境外势力”的“颠覆”共犯。赫德空有大清三品衔,在英国不过平民一介,差点被扭送苏格兰场,磨破嘴皮才自证清白。

“林小姐,”赫德气哼哼地说总结,“我宁愿相信我当初是听错了读音,把你的偶像听成了另外一个人——不过我也不想知道他是谁了。以后你少给我找点麻烦,就是对我最大的感谢。”

林玉婵失望之余,反唇相讥:“我什么时候给你找麻烦了?”

赫德想了想,好像确实,林小姐自始至终,给他带来的机遇远远多于麻烦,这话说得有点不地道。于是赫德慷慨地买了单,还送了她一整套1867年巴黎万国博览会的展品图文目录。

但是那二十世纪以后脍炙人口的马克思主义著作?工人运动的攻略秘籍?不好意思,门都没有。

林玉婵只能晃荡她一点可怜的存货,自己摸索。

苏敏官拉着她的手,站起来。

“今日‘把水口’,一起去吧。”

“把水口”是处理洪门会务,按照几百年前那繁复的会规,身为白羽扇,一年至少得参加那么十几次。但她一个妙龄大姑娘,要跟各老粗兄弟们打成一片,毕竟太强人所难。于是苏敏官也就没强求,让她次次怠工,堪称史上最懒白羽扇。

她婉拒:“我帮不上忙啦。”

“去看一个卧病的兄弟。你也认得。”

她这下一怔,“是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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浦东一间富户公馆里,床上躺着个面容富态的病号。他躬着腰,驼着背。林玉婵进门的时候,正抱着胳膊哼哼唧唧。

“哎唷……大舵主哇……哎唷,林姑娘啊……坐,哎唷哎唷……”

林玉婵又是惊讶,又是好笑:“黎富贵,你被人揍了?”

耶松船厂的明星买办,浦东小金人变脸王。为了生计,好好一个天地会义士化身戏精,对洋人一副嘴脸,对工人一副嘴脸,因此深得洋大人欢心,薪水年年涨。今年朝廷搜捕漏网洪兵,来势汹汹查了好几遍,从来没人怀疑他过。

可是今日,戏精翻车。黎富贵面部肌肉僵硬,跟苏敏官抱怨:“这些工人……哎唷,下手真他妈狠……我、枉我还经常回护着他们……狗咬吕洞宾……要不是您来瞧我,我这心啊,真是凉飕飕,透心凉……”

苏敏官诚恳慰问了几句,放下几斤熟肉果脯,然后压着三分好笑,对林玉婵道:“韦尔斯桥塌了,知道吧?耶松船厂承建新桥,工人卖力几个月,如今没拿到一文钱,都拖着,还开除了好几个人。据说是船厂老板把他们的薪金都拿去炒汇了。”

林玉婵哭笑不得:“工人就把买办打了?”

这耶松船厂真是武德充沛,不愧是跟苏敏官合作的船厂。

“带头打人的眼下正关着呢。”苏敏官无奈:“船厂的工人也有少数会众,但拦不住。黎老兄平时又……”

“确实很讨打。但这事儿真的跟我没关系。”黎富贵跟着唉声叹气,接话,“舵主,少爷,小的要是在上海混不下去,可否能斗胆讨一张去香港的船票?”

苏敏官一笑,忽然附耳,问林玉婵:“耶松船厂的最大股东,知不知道是谁?”

林玉婵摇摇头。

“英商佛南先生。”

她轻轻抽口气,如闻仙乐。

苏敏官朝她欠身,正色道:“白羽扇姑娘,可不可以请你出山,为组织出点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