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春花谢时 13

云燕地处深林,是中陆最南之地。

因为贫瘠与风俗,他们鲜少有用得上油盏的时候。

慕子翎身为王亲血脉,虽然也能分到几盏,但是对他来讲,整个云燕都好像浓得化不开的长夜。

“你为何还活着?”

乌莲宫的庭院内,几个和慕子翎差不多高的男孩将他围住,其中领头的那个手中一上一下地抛着石子。

这是慕子翎的几个堂兄。

他们方才在玩投壶,慕子翎从旁边经过,他们发现了,顿时像发现什么稀奇东西似的纷纷围了上来。

“公子隐,北边的十几个寨子都发生瘟疫了,古叔的奴隶死了好多,你可知道?”

慕简皱眉看着他:“你真是害死古叔了。”

慕子翎漠然地站在中间,眼睛微微低垂着,不知道在看向哪里。

他个头小,又只穿着最简单素白的衣衫,长发垂下来,微微遮住了侧脸,被围在这群比他年长又高大的少年中间,几乎要被淹没了。

“你为何不说话?”

幕简道:“你该去给古叔道歉,自从古叔上次遇见过你一次之后,他的领地就发生这样倒霉的事情。你没有意识到你的罪么?……说话!”

慕子翎充耳不闻,只不断地尝试绕过他们,从这包围中挣出去。

——他平时很少离开自己的寝殿,就是因为这样的原因。

王族宗亲们都住在一处,稍微有点血脉的孩子就可以随意出入乌莲宫。

而这群年长于慕子翎,又明显不喜欢他的少年,一旦与慕子翎遇到,就会赶紧见缝插针地抒发一下自己对慕子翎的恶意。

“你娘亲真不应该留下你。”

幕简道,“自从你活下来,云燕就没有遇到过一件好事。整日不是这里毒瘴伤人,便是那里瘟疫横行。你父王真是一时之仁,害云燕不浅!”

这话慕子翎听了无数遍。小时候他们是悄悄地说,后来他长大了,见这么说也没人收到过惩罚,反倒灾疫越来越多,议论的声音就也变得大了起来。

有时候怕慕子翎没听见,还十分贴心地跑到他面前说。

慕子翎已然快听得麻木了。

“你明天就会死。”

慕子翎被堵得无路可走,无论去往哪个方向都会被拦回来,只得抬起了头。

他的眼睛漆黑幽深,睫毛也乌青蜷长,映着苍白的皮肤,分明像个漂亮的小瓷人,但是被慕子翎这么抬眼望着的时候,那帮少年却总会有种心里发憷的感觉。

“古叔遇见我一次,领地就发生了那样大的瘟疫。”

慕子翎轻轻说:“你们这样站着同我说话,就不怕明日全家都会死绝么?”

“……”

少年们登时全怔愣住了。

不为别的,而是在云燕这种极其迂腐迷信的国家,当面说出“死”字就会被认为相当不吉,更不提还像慕子翎这样一句话直接捎上了贵族少年们的“全家”……!

“你……”

少年们登时涨红了脸,幕简更是要被气的跳脚,连声道:“你在说什么?!你在诅咒我们,公子隐,你好大的胆子,我要让慕蒙长老割掉你的舌头!”

他说着就去抓慕子翎的领口:“走,跟我们走!”

慕子翎被扯得一踉跄,却随即倔强地站住了,站在原地一动不动,要从比他更高大的堂兄手中挣脱出来。

“放开,别碰我……!”

然而少年们怎么可能放手,数人推推搡搡地参和上去,非要将慕子翎拖去冥罪室不可了。

身体的碰撞间,幕简突然大叫一声,捂着手跳出人群,骂道:“你这没教养的小崽子,敢扎我!”

只见慕子翎指间抓着一枚细细的长针,不知之前藏在了哪里,此时正在阳光下闪烁着微微的光。

慕子翎有些急促地轻喘着,敌意地注视着这群所谓与他“血脉相连”的堂兄。

“把针抢过来!”

幕简一声号令:“教训他!”

那针上不知道涂过了什么东西,被扎之后,逐渐全身都变得发痒,幕简一撸衣袖,小臂上眨眼间就起了一层红疹。

“你用了什么有毒花草……”

幕简边挠边骂,慕子翎被几个人拉扯着,按在地上,却突然恶劣地对他展颜一笑:“是恶尘散!……你明日就要死了,七窍流血,手指头都腐烂!”

幕简上去就朝慕子翎脸上吐了一口唾沫。

“那我也先弄死你!”

他使劲地掰着慕子翎的手指,要将他掌心的那枚银针抠出来。

然而正争执间,压着慕子翎一名少年突然喊道:“糟了!太子殿下!”

众人朝着他望着的方向看过去,果然瞧见一名高冠广袖,身着华美长袍的端秀少年在侍从的前呼后拥下走了过来。

慕怀安容貌温雅,虽然与慕子翎是一母同胞,却看起来与慕子翎是完全不一样的少年。

一个是举止得体的云燕太子,一个是长在潮湿角落中苍白而阴郁的花。

“太子殿下会将我们拿去明镜堂么?”

一名王室子弟有些怕了:“被王上知道我们这么胡闹就遭了!”

“他不会这么多事吧……兴许都没有看见呢。”

“再怎么说,这小子也是太子殿下的同胞兄弟,无论如何都不会坐视不理罢?”

少年们瑟缩了,不由自主纷纷松开了慕子翎,连幕简也窝火地放下了袖子,掩耳盗铃地微微站到了慕子翎前面,企图遮住他,掩盖方才发生的一切。

“你要是敢在太子殿下面前胡说,我定不会放过你!”

转身前,幕简咬牙狠声低低对慕子翎道。

慕子翎微微喘息着,一声不吭地从地上爬起来,素白的衣衫和干净的脸颊上被尘土沾染得脏兮兮。

幕简的担心有些多余,因为慕子翎并不是那种喜欢仰仗别人,乞求保护的性格。根本从不告状。

更何况他与慕怀安根本不熟。

虽然是同胞兄弟,但是他与慕怀安从小到大几乎没见过几面。

一个住在宽敞明亮的太子宫,一个宿在乌莲宫中最不起眼避世的小偏殿,对慕子翎而言,他知道的只有自己有一个同胞哥哥,与自己模样长得一模一样这点信息。

至于他过着什么样的生活,有着什么样的性格,是怎么样被云燕臣民奉为神明,都是从宫人们七零八碎的嚼舌根中拼凑出来的。

也正是因为不熟,慕子翎心中其实是始终抱有着某种隐秘的好奇与期待,想知道这个他从未见过的哥哥是什么样子的。

尽管他从来不提。

“太子殿下。”

眼见慕怀安越走越近,幕简主动靠了上去,讨好地笑道:“您今日怎么到南庭来了,我们在玩投壶,您要一起玩玩吗?”

少年们纷纷围了上去,慕子翎稍稍落在后面,站在一个不太远也不太近的地方,垂着眼,沉默地拍衣物上的尘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