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春花谢时 30

风雨如晦。

慕子翎过了许久还未回来,秦绎走过去将他离开时没有关的窗关上了,见外头开始飘雨丝时还在想:

“跑到哪里去了。半个时辰还没回来。”

外头开始滚起雷声,轰隆隆的,慕子翎推门进来的时候,肩头淋了些雨。

“回来了?”

秦绎闻声回头,却见慕子翎静静站在门口,单薄的身体立在夜风里,衣袍被吹得“呼呼”作响,身形显得几近嶙峋。

秦绎看着他颜色已经变深了的肩膀处衣物,问:

“火生起来了,你去把衣服烤一烤么?”

然而慕子翎不答,恰巧此时天空一记深紫的闪电闪过,将慕子翎的面容映亮了一瞬间——

苍白如死的脸,漆黑若深潭的眼睛。

他的身体冰凉得像一块冷铁,乌发在寒凉的雨风中轻轻浮动。

秦绎看着他,过了许久,才见慕子翎有些僵硬地走进来。

“你怎么了?”

秦绎观察着他的面容,觉得有些奇怪:“阿朱出了什么事么?”

然而赤红的小蛇藏在慕子翎怀中,闻言从衣物中伸了个头,又懒洋洋地缩回去了。

慕子翎低缓摇头,哑声说:“没事。太冷了。”

秦绎漫不经心应了声,慕子翎却望着他,以一种说不出的语气问:

“最近军营里有事么?”

“嗯?”

秦绎皱起眉头,似有些不解似的望着他。

“你有没有什么想跟我说的事。”

慕子翎轻轻说:“……关于什么的都可以。”

秦绎注视着他的神色,慕子翎一动不动地回看回去,他们两个人的眼睛在黑暗中都显得亮而幽深。

像两只在互相试探又不肯露怯的凶兽。

慕子翎不动声色,但实则,雪白的衣袖中,他十根修长的手指用力到发白的地步,几乎要从掌心剜下肉来。

“有一桩。”

良久,秦绎说:“军营里的小事。”

他有些疑惑方才慕子翎是不是听到了些他和随从交谈的零星言语,但估计也不知道云隐是谁。于是假意风轻云淡说:“有两封书信丢了,需要找回来。”

“哦,是么?”

慕子翎却轻笑了一声,问:“重要么?”

“不重要。”

秦绎说:“不过是些小事,交给下人去处理就好。”

慕子翎却垂着眼,秦绎看不清他的神情,但下意识觉得有些异样。

慕子翎的气质总是偏冷,看任何人都有一点阴郁冷酷的味道。这几日在秦绎身边时,这种气息却逐渐收敛了一些,变成了懒洋洋的爱答不理。

可此时秦绎再看他时,突然有种他们之间又回到从前那种疏远距离的感觉。

“你不是要喂蛇么,喂完了?”

秦绎问。

阿朱盘在慕子翎的颈上,像一条特别的项圈,微微立着身子,以诡异的竖瞳打量交谈的两人。

慕子翎的脸苍白得没有一丝血色,刚才激情带来的一点点红润已经完全褪去了。

他的一半面庞笼在晦暗的油灯下,一半面庞隐在风雨欲来的黑夜中,说不出的诡谲阴郁。

但眼下的一粒朱砂泪痣却犹如盈盈欲泣。

“你怎么了?”

秦绎终于朝他走过来了,还想伸手去碰慕子翎的额头:“是不是哪里不舒服?”

慕子翎闪躲了一下,避过秦绎,低低说:

“没事。”

他有很多话想问秦绎,有很多不甘与余怒想要发泄,但真正看到秦绎的时候,慕子翎又发现,其实自己什么也说不出。

他回想着一刻钟前发生的事:他跟着阿朱,在草丛里翻翻找找,却看到了自己亲手做的明月囊,和带着密信的死鸽。

他先是去察看了死鸽的,那个鼓鼓囊囊碰上去十分柔软的小锦袋,慕子翎手指发颤地避过了。

他想当做没有看到。

但是密信中的内容却更加当头棒喝。

换舍、归邪星,沉星台,慕怀安。

慕子翎看着那信,看了许久,好像突然认不得字了。

那上面写着,“二月七日,请王上携公子隐青丝与躯体前往沉星台。贫道于此恭候圣驾。”

“归邪星显于天南时,乃招魂最佳之机,请王上切莫误过。”

“切记切记!”

分明是再简单不过的寥寥数字,每一个字句都认得,但其中的意思拼合在一起,就变得完全陌生,分辨不出其中的含义了一样。

秦绎将火拨得更旺了一些,叫了慕子翎一声,让他过来烤衣裳。

但慕子翎目光怔怔,叫了好几声才听见。

“脱下来,孤帮你烤。”

秦绎走到他身旁,耐心说。

慕子翎很顺从,一动也没动,秦绎很轻易地就将他的外袍取了下来。

慕子翎坐在床边,静静看着他。

他有一种如置身梦中的错觉——这个人,这个正在如少年时一样为他烘烤着衣物的人,原来其实一直想置他于死地么?

给他撑伞挡雨是假的,亲手编草蚱蜢送他也是假的,舍身吮毒更是虚假至极——

但是,他图什么啊。

“秦绎,慕怀安哪里好啊。”

慕子翎蓦地不期然开口,怔怔问。

秦绎手一僵,蹙起眉来:“怎么突然说起来这个?”

慕子翎笑了一下,说不出什么意味的。

他哪里好呢?

好到你愿意为他忍受你根本不喜欢的人的靠近,虚情假意地忍辱演戏,甚至不顾自己安危地舍身犯险……!

太可笑了,公子隐啊公子隐,你何止是慕怀安的影子——

甚至你自以为得到的所有珍贵,也不过是人家舍弃后倒映在水中的幻影罢了!

慕子翎全身冰凉,漆黑的眼睫剧烈颤抖,像两片濒死的蝶翼,哆哆嗦嗦地根本控制不住战栗。

他感觉喉头一片腥甜,唇角无知无觉地淌下一线血迹。

夜风在窗外呼啸,屋子里分明生着火盆,慕子翎却感觉自己犹如身处一个阴冷湿寒的地窖。

他的身体就在这地窖中蜷缩着,像一头困兽一样,绝望又无路可走地痛苦压抑着。

“你想要的永远不会得到,你珍爱的都必将失去,你是注定无友无亲,走到哪里,都不会被人善待……!”

那一刹那,慕子翎甚至想到了慕蒙对他的诅咒——

原来是这个意思。

原来那个早有征兆一般的噩梦,是这个意思。

慕子翎注视着自己的手指,忍不住低笑了起来,闭目喃喃说:

“……我一生的所有欢喜,都是空妄……!”

他看着自己手中的小手炉,像冷极了一般,突然颤抖着将手指埋进炭火中——

瓷白细长的手指,登时被烧红的炭烫的暗红发黑,灼热钻心的疼痛从十指传来,慕子翎却哆嗦着反倒握紧了炭。

——再也没有人能给他温暖了,除了这伴随着剧痛的炽热炭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