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3章 客青衫 43

银止川听西淮同自己说每一句话都很乐意听。

当即道:“好啊。你讲。”

然而西淮默了默,看着空寂的庭院半晌,突然道:

“算了。”

“嗯?”

“不讲了。”

西淮说:“没什么好讲的。”

“……”

银止川说:“随便说说也行。”

西淮摇头,平声说:“都是不高兴的事,讲起来心里也变得不高兴了。”

“哦……”

银止川只得道:“那好吧,不讲了。”

“只是每一个人心里都有段很好的日子,却不知道最好的日子都是有限的。”

西淮说:“往往过完了……就没有了。”[*注1]

银止川沉默地看着他。

就是这样,西淮不知道为什么总是有一种自内而发的抑郁气质。不知道他经历过什么,见过了什么,好像从此就对世间的山川烟水都再无兴趣了似的。

就好比一个人的心是死的,那么他看花便会想花终会凋谢;看水便会想水终有尽头;看再繁华不过的良辰盛景,在他眼里,也不过百年后的断壁残垣。

“小时候,我曾听过一首童谣。”

长久的沉默中,西淮只极轻开口说。

“秀才郎,秀才郎。父子乘车入学堂。

三年书,十年功,马车载回状元郎。”[*注2]

白衣人缓缓地念着,不知从何处传来的童谣,曲调婉转低回。

他并不看银止川,只是看着眼前空荡寂寥的庭院。声音也低缓,就像一只徘徊不去的雀,在偌大静谧的院子中低低的飞着,让人心头凭空生出一种眷恋与轻柔。

“这是我爹唱给我听的。”

西淮轻笑了一下,在银止川的目光中说,“那个时候他总是在我写字的时候坐在一旁看。我一困倦了,他就念给我听。偶尔夏天很热,他也为我赶扇。……我们家后来搬去的那个小镇,是很偏远贫穷的,总是有许多蚊蝇。我想,他是很希望我出将入相,考取功名的罢?”

甚至当初从西淮学识字的那一天起,叶清明就在门口栽下了一棵树,说“此树此树快长,待树长成,亭亭如盖;我儿也必学成长大,君子如玉。”[*注3]

但是他永远也不可能看见西淮出将入相的一天了,西淮想,他倒在自己亲手种下的那颗枇杷树下,血濡湿了泥土。

甚至西淮也没有如他所愿那样长成君子,而是成了以身体与容貌吃饭的小倌。

白袍人脸上浮起一抹嘲讽的笑。

所以他总是不开心,他想要的,他珍视的,他念念不忘的一切,都已经没有了,自己也成了这样一幅面目全非的模样,他怎么还开心的起来?

要问当初念着“春有百花秋有月,夏有凉风冬有雪,若无闲事心头挂,便是人间好时节”的叶逐颜,你以后会变成小倌,以在男人身下辗转承欢为生,你会怎么办,他大概只会茫然地望着你——

因为这是叶家小公子想也想不到的。

“你不是问我为什么总不开心吗?”

西淮哑声说:“因为我身体不好。身体不舒服的时候,就会想到许多烦心事,想我为什么会变得这样身体不好。想得久了,就难免有许多憎恨的人,盼望他们同我一起下地狱,也变成我这样。久而久之,就不爱笑了。”

银止川敏锐地察觉到了其中的关键词,“憎恨的人”,这在从前他从未听西淮提起。

然而还未等他来得及发问,西淮就倏然站了起来,如他刚才静静坐在台阶上看月亮一样淡漠无情地,径直离开说:

“算了。今天聊的已经够多了,改日再说天吧。”

“……”

银止川有点不舍得,问:“那我送你回去?”

西淮摇头:“不必了。”

他的房间就在离这里不远的地方,大概一盏茶的工夫就能走到。

银止川看着他转身离去,白衣人行走在融融的月光下,且行且低吟道:

“秀才郎,秀才郎。

父子乘车入学堂。

三年书,十年功,

马车载回状元郎。

……”

银止川其实想说,虽然你觉得自己过得不痛快,也不如意,但是你不知道你对于我来说意味着什么。

如果没有遇到你,我也许还会是那个放浪不羁的镇国公府少将军。纨绔风流,迷惘不甘。人人都羡艳我显赫的出身,却不知道这显赫家世也如牢笼,困着我不能离开分毫。

是你让我肆无忌惮地承认自己的心,是啊……我恨他们。

如果君王故国待你不公,那麼你也是可以恨它的。你不知道这对我而言意味着什么……

银止川笑了笑,叹出一口气。

从遇见西淮至今,他已经改变了太多啊……

***

数天后,银止川应邀参与一场纨绔们的集会。

据说是与关山郡旱情有关,邀约银止川的那人还特地嘱咐银止川,可以带点值钱的物什去。

银止川想着也许是这群整天无所事事的纨绔们想做做戏,募捐一些钱财等等,捐给关山郡的灾民。

于是就令府里的管家随意准备了些金株银器——

然而直到他去了,才发现自己对这群公子哥儿真是不够了解,也为他们的智商叹为观止。

“渡生白玉璧!”

“盼兮美人珠!——”

“这……这是六爻剑!”

一名仆从站在门口,每当有一位公子哥儿从翠葆霓旌的马车中走下,带着稀罕珍品走进来时,这名仆从就仆从就照着礼单,高声唱念一遍他所带来的珍品。

只见这每个纨绔带来的东西都是极其珍贵的无价之物,并且有隐隐攀比的架势似的,一个比一个贵,越来越值钱。

早来了的众人,坐在露天宴席中,皆是一片低低的抽气声。

“银哥儿!——”

银止川一踏进庭院,坐在正中间位置的一名公子哥儿就站起了身,兴冲冲地叫他。

正是此番宴席的东道主王寅。

王寅是王为良的幺子,因赤枫关的战事,王为良丢了城池给梁成,王家在担心被责罚的阴影中恐惧许久,王寅也很是消沉了一段时间。

此番举办宴席,还是这大半年以来,他头一回和从前的朋友们耍玩。

“坐这里来。”

王寅笑说,他站起身,给银止川让了一个位置。是早已提前预留好的。

银止川平常玩得好的几个纨绔也都在:赵云升,殷夜寒……

唯独秦歌缺席,大抵是担心着照月,无心赴宴,推脱了。

银止川自然带着西淮一起,他一露面,旁侧的纨绔们就都伸着脖子瞧:

他们早听说银少将军在一个小倌那里受了冷遇,几个没见过西淮的纨绔,就对西淮报有了十二分的好奇心。

“这位是……”

王寅明知故问道,冲银止川笑得别有深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