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9章 客青衫 49

女人大概就是在那一刻觉得,自己作过的这么多下贱事,终于有一天,还是累及到了女儿身上。

她可以在泥地里打滚,被人踩进最污秽不堪的深渊里,但是这是为了托举起另一个人。

如果连这也做不到,世上的人事就是要将她们一起踏入深渊,永世万劫不复,那麼她会疯掉。

“后来呢?”

林昆忍不住轻声问。

他是太清正质直的人,听到这样的事,唇立刻抿紧了,眉头也紧紧蹙着,显出一种非常紧绷冷郁的神色。

“后来。”

女人低头,局促地反复抠着自己的指甲:“后来……我不知怎么,将窗台上的花盆砸到了他头上。

那之后发生的事女人其实已经记不太清了。只记得无数的拳脚砸到她身上,劈头盖脸的,但是这些她都习惯了。她不能让这些东西也发生在她的宝贝身上。

她一次次拼了命地站起来,护着痴童,直到极致的慌不择路下,她举起了窗台上的一盆夜来香,砸到了司历的头上——

“他死了?”

西淮蹙眉问。

“没有。”

农妇摇头:“他见了血,就停手了……揍了我一通,拿着鞋走了。”

银止川微微冷笑道:“那真是太可惜了。”

但是那次之后,女人就得罪了这个钦天监的司历。

他时常过来找麻烦,女人也苦苦哀求过他,却都不管用。

有时候,被绵羊咬了一口的愤怒远比被豺狗咬一口带来的愤怒大得多——

因为他已经习惯了顺从。骤然遭遇反抗,会在心里想,就凭你也配!

女人祈求过这名司历许多次,答应过他许多恶毒报复的要求,他却出尔反尔,时而答应,时而又扬言要让痴童去死。

其实他只是在享受这种折磨别人的快感而已。

通过把玩他人的命运,欣赏他人的痛苦,来感受自己所拥有的优越感。

“他就是因为这件事,将你女儿写到了祭祀名单上?”

林昆说:“……钦天监的人,就是这样确定祭祀名单的?”

银止川瞥了林昆一眼,有时候他真是觉得这个人天真的无法想象。

“不然呢?”

银止川说:“林御史,你以为钦天监平时是怎么办事的?”

“荒谬……”

林昆喃喃说:“……荒谬!”

只是被人砸了一个花盆,却就这样要用他人的全部希望和人生来报复。

这是林昆难以想象的。

难不成这世上真有人命和躯体的尊贵贫贱之分么?

“与其说这个……”

西淮慢慢开口,顿了顿,道:“不如商量一下接下来怎么办罢?现在钦天监的祭祀名单还有修改的机会么?既然阿婶的女儿不符合祭祀标准,那麼应该可以将她从名单上抹去吧?”

但是将她抹去了,其实也意味着将会有另一个女孩儿,另一户人家将遭厄运。

银止川问:“那名司历的名字是什么?”

“我们待会儿到钦天监先去找他。”

林昆也冷冷道:“一个副九品的小吏,也敢做这样的事。”

然而女人先是怔了一下,而后竟然嗫嚅道:

“算了……”

“算了?”

林昆道:“这样如何能算了。世上竟然还有这样的人留在朝中做官,一日不清扫出去,一日就还在继续祸害他人!”

农妇垂着眼,发着抖不说话。

“你不用怕他。”

银止川耐心地望着女人,说道:“你将他的名字告诉我们,我们自然会去找他。他没有机会再报复你的。”

然而女人还是不说话。

只有西淮看着她的手指,又慢慢朝屋内黑黢黢的中堂望过去,缓缓蹙起眉。

如果这时还有其他人在场,也许还会想办法劝一劝女人,但是银止川林昆都是不善言辞的人,也很少遇到这样还要“劝”别人反抗世家的情况。一时间三个人都彼此看着对方,谁也不知道说什么好。

银止川蹙着眉,慢慢抱起臂来。

“你不想救你女儿了吗?”

良久,林昆极低地轻声问:“我是御史台的林昆……这是我的名刺,如果以后你改变主意,随时可以来御史台找我。”

“等囡囡不在了,我也去找她。……这世上活着太累了……”

眼泪从女人的眼中淌下来,她哽咽着去擦,却怎么也擦不完:“大人……大人啊,你们来得太晚了……”

回去的路上,三人心情都十分沉重。

银止川慢悠悠看着天,想在这世上,原来谁也是过得不快活的。

上至沉宴,下至平民百姓,任何人来到这世上,都是受罪的。

“她为什么不让我们管?”

走了片刻,林昆还是忍不住道:“她不想救她的女儿了么?如果她告诉我那个司历的名字……”

“林大人,你可知世上有‘万念俱灰’这个词?”

银止川道:“如果活着是生不如死,那活着也不再有那么大的吸引力了。”

“你现在还觉得废除钦天监会令百姓的信仰分崩离析么?”

他又问:“动摇民心?”

林昆默然。

“我本以为……”

他极低声说。

一种极大的无力充斥了林昆的心,他不知道该怎样去描述这种感觉,只是无力。

在他以为拼命做事,总能让这个国家越来越好的时候,但是原来有那样多他从不知道的恶事,在阴暗的角落生根发芽。

“林大人,不必自责。”

静默中,蓦然西淮突兀地开了口。他微微眯起眼,看着他们即将离开的这片光秃秃的山,风中他的碎发被微微吹拂了起来。

青衫人说:“你只是一个人啊……即便倾尽全力,也无法与众多宵小为敌的。”

他的声音很低,犹如在穿越时光说给另个人听。

像在与林昆交谈,又像只是在喃喃自语。

林昆怔了一下,似乎没想到这个小倌会突然安慰自己。

一路上他甚至都刻意避开了他与他说话的。

“……明天我再来一趟。”

林昆抿唇说:“这件事,总要解决。”

西淮却笑了,说:“明天么?你明天来,她们也许就不在了。”

林昆和银止川脸上都露出讶异的神情。

是的,西淮终于想通了。

就在方才,他突然明白了女人为何说“你们来得太晚”,进去时她又说弄脏了围裙,请他们稍等。

甚至那指甲缝里的暗沉污迹也得到了解释。

——因为一切都已经结束了。

她杀死了那个司历。

那两个放在黑黢黢中堂角落里的包裹就是她们的行李,在银止川与西淮敲门时,她正准备带着女儿逃走的。

所以才隔了那么久才开门,她在犹豫。

他们的到访搁置了女人的计划,使她匆匆将行李藏到了门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