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8章 客青衫 82

西淮有时候一个人坐在院子里,看着明澈的天空,就想自己以后应该是要下地狱的。

他是这样离经叛道的一个人,不像其他忠君报国的书生,任劳任怨,百死不回。

他阴暗含恨地注视着这个世界,狭隘记仇,睚眦必报。

说不定千百年后,史书上还记着他的名字。

讲他如何罄竹难书,害君祸国。

但是没有关系,西淮又想,他已经把他想做的都做完了。

想宣泄的仇恨宣泄过了,想做的事也已经做过了,这一辈子痛痛快快的,了无遗憾。

更何况何其幸运,在这离经叛道的路上,他还遇到了银止川。

一个……说愿与他共沉沦于不复的人。

思及到此,西淮出神的眼睛微微一定,露出了一个带笑的模样。

“还没好吗?”

西淮站在门口,慢悠悠朝府邸里叫了一声,问道:“要不我先走了。”

“哎……”

话出口,房内登时走出一个人影来,只不过还低着头,明显尚未收拾完,一直在拍拍扯扯着身上的衣物。

“等我一下——”

银止川说:“我好了,我好了。”

他今天很明显换了一副装扮,总是倜傥风流的银袍子脱了,穿上一身略显沉稳的玄黑衣裳。

脸上也做了易容,把棱角分明的五官遮了些,想要把那种天生上位者的贵气和锋芒掩盖几分。

但是这样非但没显得平庸,反倒好像把年纪变小了。

像个十七八岁的少年人。

意气风发,恣意跳脱。

一双风流桃花眼里微微含笑。

西淮几乎能够凭借此,推想出银止川少年时候的模样。

“这儿。”

静静看了银止川半晌,西淮低低一笑,踮起脚在银止川领口处拉了拉。

轻轻替他把衣领边有褶皱的地方捋平。

银止川很配合地站在原地,微微颔首地等西淮给他弄。

少年人靠过来的时候,银止川闻到了他颈间淡淡的冷暗木香,清清淡淡的,并不馥郁。

——这才是像他会用的香。

银止川在心里想。

从前他在西淮身上闻到的,那种浓到几近发腻的香气,真不知道是怎么会出现在西淮身上的。

“好了。”

西淮给银止川翻完衣领,审视了他一番,觉得这样不错了,满意说道。

“谢谢逐颜。”

银止川搂着西淮的腰,拥着他和自己接了一个吻,然后恋恋不舍地从西淮唇角离开,说道:“走吧。”

被突如其来的一句“逐颜”惊讶到瞳孔微微一紧的西淮:

“……”

“好罢。”

他苦笑着:“走吧。”

和银止川在一起,腻歪是真的腻歪。

西淮感觉自己好像无时无刻不是在亲吻或者拥抱中。

甜腻得让他心里发苦,甜腻得让他害怕未来。

……

西淮和银止川这一日是打算去星野之都的赌场看一看。

人盗取金株,必然因为贪婪。

好不容易到手的东西,自然是不可能不花出去的——费了那样大的气力得到,却只能为了放在家中每日看一看,岂不是要被气到郁气伤肝?

因此,去金银流转量最大的赌场,也许能得到一些丢失赈银的线索。

银止川怕暴露身份,这才做了易容。

“走过路过的豪侠们,瞧一瞧,看一看!”

刚一入赌场的门,就听一个破铜锣嗓高声喊道:“买到就是赚到,买到就是赚到!!”

赌场中,人们接踵摩肩,彼此挤着挨着,空气中都流转着一股酸浓的汗臭。

西淮不自禁地皱了皱眉头,但这只是一个很小的举动,就被银止川捕捉到。

他不动声色地把西淮往怀里护了护,不让别人碰到他。

“我们去楼上雅间。”

银止川低声说。

他拉着西淮,避开人流,以手肘将面前的赌徒都挡开,拉着西淮朝二楼走去。

二楼是专为权贵世子们准备的场所,就如秋水阁或赴云楼的小间。

大多数纸醉金迷的地方,都会专门开辟这样一个地方,提供给那些并不缺钱的纨绔们。

让他们能够从上而下俯视整个楼场,将自己和那些普通脏污的贱民们区隔开来,得到某种形容不出的、上位者的优越感。

“这是坊间近三月的流水。”

刚一入阁,一名小厮模样的人就随即跟了进来。

他恭恭敬敬地把一本账目送到银止川手中——是不久前银止川派人安插进来的一名细作。

银止川却没有接,先挥了挥手,吩咐道:“上盏茶水。”

西淮喜欢紫暗铃,呈上来的茶水就也是紫暗铃。

待安置好一切之后,银止川才令小仆回报这几日探听来的消息。

“就是这人。”

乔装打扮的仆从指着楼下一处,低声说道。

赌坊的二楼,大概比一楼高十余尺左右。从木栏处往下看,能够较为清楚地看到所有来往人动向。

银止川微微垂眼,朝小厮指着的那处方向看去。

只见楼下整个儿被分成了三个片区:一处为掷骰子的,赌徒们围在赌桌周遭,激奋地喊着“大、大、小、小!!”;

一处为玩牌的,小二站在中间,往桌上随即发着牌,能赢与否,全看拿牌者的手气;

再一处,就是走六博的。

银止川以为能引起人注意的,多半是六博区——那里多少与普通赌术不同,甚至可以算得上是棋艺的一种。

甚至不少自诩机敏的投机者,有时也会出现于六博区。

但是待他真正凝神看过去,却见仆从指的是赌大小的牌桌那一块。

“根据七公子的指示,我们找遍了星野之都。”

仆从低声道:“就这小子手上的小金鱼……有您说的那种特征。”

那是一个大胡子的男人。

银止川眯了眯眼:男人弯腰塌背,生得健壮,但不精神。坐在桌子左侧。

大概是因为手气不好,他看着桌上即将开盘的赌局,脸上显出种不耐烦的神情。

“他三日前在这里赌输了一大笔钱。”

仆从俯首私语:“交由老板入库后,小人发现其中一条小金鱼做工粗糙得很。仔细察看,倒像是自己做的。”

盛泱流行金株。偶尔也用碎银。

小金条、翡翠玉等物,也算值钱,但更常用于家中私藏。很少在市面上流通。

关山郡丢失的那批赈银,最开始是沉宴从登基大典上省下来的。从某种意义上来说,是他的私房钱。

宫中内库的金株一向带有暗印,如果在市面上用,很容易被人认出来。所以通常要经过某种处理,才敢拿出手。

在猜测贪污者会以何种手段处理这批金株的时候,西淮提出一个想法:

如果是官职较高者,或许有足够周全的处理之策;但若只是平平小官、或是不出众的百姓,则只有磨掉表面的暗印,和烧融之后重铸这两条路可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