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4章 客青衫 88

瞻园内,西淮手指间夹着一粒金株,放置在灯光下,细细地看。

金株在灯下流转着剔透的光,若仔细瞧,能瞧见在那金株内部大致刻着“天佑盛泱、国祚绵长”的字样。

这是盛泱惊华宫官用的金株。

西淮轻轻呼出一口气,合上了身侧的小薄册。

小薄册显得有几分陈旧,大概只有孩童的一截小指甲盖那么厚。

但是西淮的动作很小心,几乎是一个角一个角地将那小册理好,然后重新收进竹箧中。

——这是他父亲留下来的。

和西淮的字不一样,叶清明的字清瘦秀雅,有着文人风骨的铮然。看着清秀,但遒劲露尽锋芒。

从沧澜一路北上,西淮身边关于父母阿姊的东西越来越少。只有这本叶清明自当官以来作记录的小册,西淮舍不得丢。觉得以后总会派上用场的。

现在果真如此,许多关于盛泱朝野的隐秘记事,西淮都是从这本小册上得到。

他把它和银止川送的绮耳草、小瓷人收在了一处,都在那个最靠里、安全不被人发现的小箱子里。

但实际上,看到这个小册,西淮心里又是微微一动。

他不愿意想起自己的身世,可无处不在的往事都在提醒着他:

他……就是做了爹娘阿姊的背叛者吧?他让他们失望了。

他怀着满腔的恶和恨走到星野之都来,走进镇国公府,却在最后一刻懦弱,舍不得挥下匕首。

他眷恋他的血仇给予的温暖;对着一个他本该恨的人,却看见他的眼里星辰明亮夺目。

“逐颜,逐颜——”

正出神间,却听门外有人叫他。西淮抬首,恰见银止川推门而入。

“查清楚了。”

银止川眉宇间有种说不出的冷肃,他深吸了一口气,朝西淮说道:“如你所说,所有死后身体里残留有金株的女子,都是河神祭上被选中的‘新娘’。……并且,除此之外,还有一些更早死去的尸体,身体里同样有刻着官印的金银。”

这实在是一段重大的进展——

起码可以洗清林昆的嫌疑了。

因为林昆在这些尸体死去的时候,还在关山郡,并不在星野之都。有充分的不在场证据。

而这些女子的尸体,也都来自盛泱的世家大族,只要查清是哪个世家大族用尸体藏金株,就能顺藤摸瓜,把赈银贪污的案子一查到底。

“我已经通知星野之都所有女儿卖入贵人府邸,之后失去音讯的平民都来认尸了。”

银止川说:“只是……”

他顿了一下:只是那些女孩死去的模样都太过凄凉,胃里塞满了沉甸甸的金株。以至于最后闭眼时,秀丽的眉宇间都带着痛苦之色。

这样一幅模样被亲人看到,恐怕会肝肠寸断吧?

“不要皱眉。”

正心事重重的时候,一只冰凉柔软的手却抚上他眉间。

银止川听见一个低低的声音在耳旁说道:“你已经替她们找到回家的路了,不必自责忧心。”

西淮真是相当机敏灵慧的人了,他一颗玲珑心,只要愿意,能猜到任何人的心意。

连安慰也安慰得熨帖妥当。

银止川当即一笑,说:“好。”

这几日他们奔波劳累,已经有数天没有亲昵亲近了。

于是银止川顺势捉住西淮的手,在他指端和指缝间亲了亲,轻声说道:“想止川哥哥没有?”

西淮微微一哼笑,用劲儿就要把手抽出来:

“别闹。”

银止川看着他扭头转向桌案,靠在刚及腰胯以下一点点的木案上。

因为侧身回转的缘故,那一把本就纤细至极的腰身更显得柔韧至极。

银止川喉结不自觉地微微一动,朝他张开手,眼底沉沉说:“过来。”

“我抱抱。”

然而西淮挑着单薄绯红的眼梢,朝他笑道:

“不,你过来。”

……

银止川和西淮腻歪在一处,床榻旁的窗户开着,有缕缕的清风钻进来。

躺着时,也可以看见窗外漫天的星子。

西淮静静地看着闪烁璀璨的星辰,也不说话,银止川卷了他一缕乌黑的长发,缠在指间玩。

“逐颜。”

“嗯?”

“怎么从来没听你说起你家里人的事啊。”

银止川随口问着,也没有上心,只胡乱地脱口而出。

西淮的侧容看上去有些汗涔涔的,因为情事刚过的缘故,他苍白寡淡的容色也带上了一丝丝绯色。

让人感觉好像冰冷不近人情的神祗,也终于沾上了人间烟火一样。

他安静了一瞬,而后淡声答:

“没什么好说的。父母和姊妹,都已经死了。”

“哦……”

银止川答:“那和我一样啊。”

他没有听出西淮语气中的低落,又接着问:“那你想见他们吗?有没有做梦梦到。”

“……”

西淮此时却沉默了,许久后轻轻答:“从前梦到过。后来……就不怎么梦到了。也不敢梦到。”

总有人做了亏心事,不敢面对梦中造访的故人。

童年华灯流转的长夜,沧澜干燥明媚的午后,姊姊爹娘的旧时音容,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就变成了西淮不敢面对的梦魇。

他害怕看到他们恬淡微笑着的脸,他们也许不会责怪他——爹亲在临死前告诉西淮“要忘记。好好活着”,但是这样越发令他痛苦。

独活,有时候不是幸运,而是最大的不幸。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梦里西淮不再身处在那个小院子中,而是身处远远的距离之外。

他看着爹亲阿娘和姊姊在一起,很开心地在那个小院子中笑着,但是却不再敢走近。

月朗星稀,虫鸣窸窣,西淮很安静地又躺了会儿。

半晌他闭上眼,眼睫很轻微地颤了一下,而后慢慢朝银止川靠过去。

他像是什么畏寒得小动物一样,朝身边人索取着温暖:

“亲一亲我——”

单薄的少年极低声地说:“银止川,再亲一亲我。我有一些冷。”

他的人生天寒地冻,从来没有旭日升起。但是万幸有人用自己的深爱和热忱,给他搭建出一个永不封闭的避风港——

用小小的现世的安稳,抵过所有汹涌而来的难过。

与此同时,不见天日的底狱。

言晋已经被关押数不清多少日子了,从一开始的尚且有人时不时来问审,到现在的完全无人问津,他都感觉自己也许已经被遗忘掉了。

毕竟这样偌大一个星野之都,这样深不可知的底狱,有多少犯人都是没有罪责的“看押待审”,然后一直被关到死的那一天。

——这其实是他们的一种手段。

那些达官贵族,为了除掉自己讨厌的人,有时候捉不到把柄,就用这样的方式诬告一状,然后让他们从此活在监狱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