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2章 回家(第2/2页)

六年前的寒冬,感同身受。

江行之不负所托,将信送到了长水镇,而后依着曲沉舟的卦言,向南十五里,奔向自己未知的相遇。

在柴房里煎熬的孩子反复念着“儿已长大”,却没想到,等来的却是杜权与气势汹汹的打手。

本以为摆脱了噩梦的曲氏夫妇数年后收到了可怕的书信,一时惊恐无匹,连夜求人送了消息回奇晟楼,甚至不惜附了银两,只求不再听到妖怪儿子的消息。

林管事记得清楚那封信里残忍的一字一句,更记得知道杜掌柜的滔天怒火,几乎要了曲沉舟的命。

掌柜名下三座楼的所有人都被叫来,观看了这场毒打。

他听不清自己的求情,耳中满满的都是那孩子倒在冰雪里,在藤鞭下的哀声惨叫,哪怕人不动了,也再被冰水泼醒。

在书房里时,柳重明不敢抬头,仿佛不知道年近半百的林管事在面前哽咽。

“我听有人跟掌柜的说,把他送到春庆楼一阵子,包管调|教得服服帖帖。说了几次,掌柜的也动了心。”

“造孽啊,要是去了那种地方,小曲哥可怎么活。我好歹给人塞了点钱,就……让他们把鞭子招呼到脸上去了,这才断了掌柜的念想……”

柳重明的手指抚在那道最深的伤疤上,那里曾被撕裂见骨,又被林管事草草地抓了草木灰盖住止血,本来就不打算让那伤长好。

可真的伤,只在脸上吗?

若是只伤了脸,死里逃生的曲沉舟又怎么会突然失声,失聪。

那是他逃无可逃、不得不为自己撑开的一个寂静世界,只有在那里,他才说不出任何卦言,才不会被人惧怕被人抛弃,才不会听到来自至亲骨血的诛心之言。

“千万不要让他回家,全凭主家处置,生死不论。”

“沉舟……”柳重明轻声唤着,心乱如麻,不知什么样的安慰才是需要的,只是觉得眼前被粉碎的人像是与几年前的自己重叠起来。

他坐在哥哥的灵堂中几乎哭瞎了眼睛,他们都劝他——斯人已逝,节哀顺变。

——上有爹娘,下有幼弟,不要一味哀恸。

——既接了兄长的担子,也该懂事起来。

他们说的都对,可谁也不知道,他心中最难翻越的坎是他自己。

他恨自己与哥哥在临行前的争吵,恨任性之下甚至没有为哥哥送行,恨没有跟哥哥同去,恨没有带人去迎接哥哥,恨自己对凶手束手无策。

哪怕他知道即使再给他一次重来的机会,也无能为力,却仍是无法原谅自己。

也没有人对他说一句……

他忽然紧了紧手臂,将头低埋在被汗浸湿的发间,低语一声:“不是你的错……”

怀中的挣扎戛然而止,原本只能发出喘息声的喉间颤抖起来,喉音变作低低的呜咽。

“不是你的错。”柳重明又喃喃一声,觉得这话里的哽咽像是别人的。

他们都需要与过去的自己和解,都需要一句能令自己解脱的咒语。

与梦里的情形重叠了一般,他们在避开一切目光的黑暗中交缠,被刮擦得模糊的皮肉下都是即将熄灭的心跳。

凑在一起,才得了继续跳动的温度和活血。

柳重明放松手臂的力道,重舀了饭菜凑过来,轻声说:“天生会卜卦,不是你的错。”

“他们离开你,不是因为你不好,是他们不对,不是你的错。”

“你这十多年的苦,不是你该得的。”

他的脸沉在发间,那细腻凉滑的发丝不知沾的是汗水,还是他为自己挣脱的茧,手中的羹匙终于轻松地撬开牙关,呜咽被饥饿挡在后面。

“听我的话,这次也不是你的错,”他声音柔和,仿佛自己已经沉没在曲沉舟身体里,而现在说话的,是他一直期盼的解脱:“长水镇……是我的错。”

“你是为了我做的,与你无关,是我的错。”

“那些人命不该你来担着,他们要算账,就来找我,与你无关。”

刚刚对“长水镇”三个字有了反应的人又软倒下去,在他臂弯里发着抖。

“我会去找你的家人,你别担心,我有很多人,有很多钱,会为你找到他们的。”

平时需要硬喂的饭菜终于浅了半碗,曲沉舟推开面前的勺子,呕吐了一口,蜷缩起来,揪起衣衫盖着自己的脸。

柳重明一直高悬的心反倒渐渐落下来。

府医说过,有了与往日不同的反应才好,人才能慢慢清醒过来。

“你瞧,我长大了,会离开家,你也一样。”他把人打横着抱起来,抬腿踢开一地狼藉:“你长大了,也该有个新家。”

这一次再没有尖牙利爪撕咬抓挠。

他抱着人出门时,月已中天,仿佛那天一样,有人那样果断坚定,亦步亦趋地跟着他,每一步都踏在他紧闭的门扉上。

“我们回家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