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0章 七十

太子说出“武安公”三个字, 背上已沁出了冷汗,私交武将是太子的大忌,所以他一直很小心, 和武安公往来极少, 每次都极小心,除了亲信的僚佐, 没人知道他们的关系。

也就是刚从阮月微口中得知赵世子是齐王所杀那回,他一时狂喜按捺不住,立即叫人把消息送去了武安公府,但也是以太子妃慰问姑母的名义, 于情于理都无可指摘,应当不会让父亲起疑。

他也知道自己推举武安公是兵行险着,但若是神翼军虎符回到桓煊手里,他前面下的那些功夫就都白费了。

何况方才皇帝自己也透露出不想再起用桓煊的意思, 朝中武将论战功, 桓煊以下便是武安公,他推举武安公接掌神翼军合情合理, 任谁都会以为出自一片公心。

太子心下稍定,这种时候自己切不可露怯, 父亲老谋深算、目光如炬,叫他看出端倪就不好了。

他刹那间转过了无数心思,但面上仍旧是一心为朝政担忧的模样。

皇帝的目光在他脸上停留片刻, 微微颔首:“武安公的确是个良将。”

只轻描淡写地说了这么一句, 他又转头看向臣僚们:“诸卿心里可有别的人选?”

他若有似无地瞟了太子一眼,笑道:“举贤不避亲,诸卿不必有所顾虑,尽可畅所欲言。”

太子心头一跳, 不敢露出慌张之色,只微笑着点头。

有太子打头阵,臣僚们依次推举了统帅人选,朝中资历经验深厚的武将屈指可数,几乎全都点了一遍,只没有人再提桓煊。

太子暗暗松了一口气,朝中至少无人敢明着支持齐王。

待臣僚们说完,皇帝沉吟片刻,颔首道:“诸卿说的都有道理,待朕思虑思虑,时候不早,诸位请先回府吧。”

这样的大事自然不可能讨论一回就定下来,太子不疑有他,与臣僚们一起出了飞霜殿。

皇上听着他们的脚步声远去,重重地叹了一口气。

若他能趁着河朔内乱在有生之年把三镇收回朝廷,太子做个守成之主也罢了,可萧泠偏偏“死而复生”,太子这贪功冒进的性子,如何坐稳江山?

他想起三子,又叹了一口气,三个嫡子,有能为的没权欲,有权欲的眼高手低,大约真是天不祚大雍吧。

……

桓煊从骊山回到王府时天色已擦黑,刚进内院,便有内侍来禀,道豫章王来访。

自从桓煊成了闲人,桓明珪三不五时总要来他府上蹭吃蹭喝,桓煊见怪不怪,叫内侍将他带到东轩,又吩咐厨下备好酒好菜。

不一会儿,桓明珪便飘然而至。

他今日穿了件宽袍广袖的翠绿水波绫衫袍,这颜色穿在别人身上八成惨不忍睹,却衬得他风流俊逸,整个人像曲江池的水波一样荡漾。

今日他的眼神也格外荡漾,一进房中便兴冲冲地道:“子衡,你可听说了?原来萧泠还活着!”

桓煊只是掀了掀眼皮,放下茶杯淡淡道:“知道了。”

一边吩咐内侍看座奉茶。

桓明珪往榻上一坐,摇着折扇感慨道:“真是好似传奇故事一般。”

顿了顿道:“不是我事后诸葛亮,几年前听说她战死,我总觉得这事不像真的,小时候就那么厉害的一个人,怎么会说没就没呢?”

他从内侍手里接过茶杯,饮了一大口,放下杯盏:“果然,我就知道她不会那么轻易死了!”

桓煊道:“她活着与你何干?”

桓明珪一噎,仔细想想这事确实与他没有半点干系,他和萧泠只有幼时的一面之缘,但当他听闻萧泠还活着时,没来由地感到振奋激动,在府中坐不住,只想找个人分享倾诉,未及细想便来了齐王府——别看他交游广阔,三教九流的狐朋狗友遍天下,但真正亲近的人不比桓煊多。

他想了想,厚颜无耻道:“我与萧泠也算是缘分匪浅,我对她一见钟情的时候,她还没和大哥定亲呢。”

桓煊轻嗤了一声。

桓明珪道:“我是说真的,她是那回入宫觐见之后才和大哥定下的亲事,我提亲可是在那之前。”

豫章王这段故事,桓煊自然也听说过,只当是个笑话,他所谓的提亲就是揪着萧将军夫人的袖子,哭着嚷着要娶她家女儿。

三岁看老,一个人不着调,幼时就能看出端倪。

桓明珪痴痴道:“我到现在还记得她的模样,你简直想不出来世上会有那么好看的小娘子,穿这件火红的衣裳,戴着金七宝璎珞,整个人好像会发光,连豁牙都那么爱人……就是打起人来真狠,不久之后听说她和太子定了亲,我还哭了一场呢……”

桓煊心中微微一动,他隐约记得有段时间,嬷嬷和宫人们都在议论长兄的婚事,想必就是在萧泠入宫觐见之后。

幼时的记忆早已模糊,他记不清那到底是哪年的事,但火红的衣裳,豁牙,却不由让他想起棠梨殿中从天而降的那个小女孩。

“她是哪年入宫的?”他不禁问道。

桓明珪皱着眉头想了想道:“那年我七岁……”

萧泠与阮月微同年,比桓明珪小一岁,比他大两岁,那便是他四岁那年的事,他记不清自己埋雀儿是什么时候,但他清楚地记得阮月微到太后宫中是第二年冬日,那时候她七岁。

所以他在一年前见到的那个红衣小女孩,极有可能不是阮月微,而是萧泠。

萧泠和阮月微是姨表姊妹,她的母亲自然也姓苏,那宫人口中的“苏夫人”,很可能是萧将军夫人,而不是宁远侯夫人。

桓煊多年来心头的那点困惑和怀疑刹那间都有了解释,所以短短一年内,阮月微的变化那样大,所以他再也没有在阮月微身上看见初见时的光彩,因为他所见到的根本不是同一个人。

他感到恍然大悟,却并不懊悔。

他认错人是真的,他在阮月微身上倾注的感情也是真的,无论是不是盲目,无论出自什么原因,都是他自愿付出的。

没有人逼他心悦阮月微,更没有人逼他因此把鹿随随当替身。

粗暴对待她,出言伤害她,践踏她真心的,都是他自己。

桓明珪沉浸在自己的回忆中,没注意到桓煊的脸色变得煞白。

正长吁短叹着,有内侍来禀,晚膳已经备好,两人遂移步堂中。

桓明珪不见外地掀开酒壶盖子嗅了嗅:“郢州富水,啧,我就知道你这里好酒短不了。美人‘死而复生’,算得上喜事一件,当浮一大白。”

桓煊的心沉了沉,他又想起另一个人,她没有显赫的身世,没有卧薪尝胆的谋略,更不会死而复生,这世上连记得她的人恐怕都没有几个。

桓明珪却丝毫没注意到他的神色,执起酒壶给他满上一杯:“今日定要一醉方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