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2章 小皇后(十二) 朕记得乐安郡主就喜欢……

“一个小小直殿监的七品太监,他也敢?”

柳宫正怒极一掌摆在几上。她乃五品宫正,确实有资格说七品太监为‘小小’,可事实上直殿监司掌宫廷各处洒扫之事,除过各宫的太监宫女,所有做洒扫的都由他们管,看似权柄不大,可对现在的宫女所来说,却是没能力置喙的。

尚宫局六局一司尽皆被撤,最高一级的尚宫已被除名,只剩司掌宫女戒令责罚的宫正司女官、也是掌管如今宫女所的柳宫正。

柳宫正看似气得厉害,实则有些色厉内荏了。

“我知道说这些你也心烦,可我却不能不说,多少你心中也有个数吧。这次我们运气不错,也算是无心插柳,坤宁宫竟留了四五个我们的人……这些人别的不说,至少一点,干净,比刘翠玉送去的干净,也能听使唤,也算那新后有眼光……是用,是伏,皆由你说了算……

“……昨日是雨嫦,今日是雪娥,明天又不知是谁……没有一个安稳的庇护,那些孩子们只怕以后都要遭那些老阉奴们的糟践……我们是老了,也不知道还有几年能活,只苦了那些后来的人……”

柳宫正看着陈姑姑离去的显得有些苍老的背影,摸了摸鬓角的白发,不知过去多久,她喃喃道:“再等等,等等……”

*

等什么?

这句话一直含在侍书心中未问出口。

直到又是新的一天,晚香像以前那样去慈宁宫请安、回宫,一切如常,临到中午的时候,又有人给侍书递了话。

“安贵人去斋宫了。”

斋宫位于皇宫的东北角,不在后宫的范围内,临着仁寿宫正后方。

此地由建仁帝经营多年,不像是皇宫,反倒像道观。其内殿宇巍峨,飞檐翘角,古木森森,殿门前石阶之下立着两个大圆铜鼎,殿门上匾书‘玄天万寿’。

正是斋宫,又叫万寿宫。

斋宫分为了三大殿,其中前殿供着三清,中殿乃建仁帝修炼闭关的场所,后殿为炼丹之地。由于炼丹多需木柴,建仁帝又让道士们炼得勤,斋宫里平时总是充斥着一股焦糊之气。

不过昨日夜里下了雪,今日屋檐草木上笼罩了一层薄雪,倒是冲淡了这股味道。

中殿,建仁帝一身道袍从内殿步了出来,他约莫五十多岁的模样,生得清瘦冷峻,发色已是灰白,披散在肩后。脸色似乎不太好,笼罩了一层暗色,眉间有川字纹,整体显得很严肃。

“恭喜陛下,贺喜陛下,此一番神功大成有望。”

建仁帝显然是高兴的,薄薄的嘴角噙着一抹浅笑,抬手叫了起。

“服侍朕更衣吧。”

荣庆弓着腰领命,拍了拍手。

不多时,从幔帐之外走进来一行太监,手捧着托盘,其上摆放着一应物什,有水壶、水盆、龙袍、帕子。

别看在斋宫里建仁帝穿一身道袍,出了这斋宫却是不行了。到底是一国之君,虽许多人非议建仁帝沉迷修道不理朝政,但皇帝的尊荣和体面还是要的。

“最近可是有事发生?”

荣庆略微一沉吟道:“倒也无甚事发生,就是陛下多日未出斋宫,太后许是挂念,让人来问过。另外——”

“另外什么?”建仁帝抬手让小太监服侍穿衣,睨了他一眼,“怎么说起话来犹犹豫豫的,这倒不像你。”

荣庆忙弓腰笑了笑,道:“安贵人许是知道陛下今日会出关,便侯在殿外想向陛下请安问好,已经等得有些时候了。”

建仁帝哦(二声)了一声,突然笑了:“看来这万寿宫里倒是出了吃里扒外的人。”

明明他人是笑了,荣庆的脖颈却扎得更低了。

这万寿宫可是建仁帝的地方,对建仁帝来说,甚至比乾清宫更为私密。他什么时候会出关,万寿宫以外的人不可能会知道,如今却有人收好处往嫔妃那儿递消息。

“都是奴婢办事不利,才让人钻了空子。”

建仁帝一摆手道:“怕什么?朕今日心情不错,就不罚了,这事你去处理,以后不可再犯。至于安贵人——”

他顿了下,“让她回去。”

荣庆松了口气。心里庆幸自己之前把安贵人点了出来,本来按理说他不该多嘴,至少不该把安贵人点出来,可安贵人这一来,明摆着是他手下出了错漏,死贫道不如死道友,那还是死道友吧。

于是斋宫外,一身精心打扮的安贵人遭到了无情的驱逐。

“安贵人您可赶紧走吧,这可不是您能来的地方,别连累咱受罚。”传话小太监阴阳怪气的,脸色也十分不好。

安贵人自打进宫后,因为有张贤妃护着,又有太后的另眼相看,哪里受过这种冷眼,贝齿咬着朱唇,眼看着眼眶就红了。

“公公……”

……

寒风阵阵,空气里含着一股沁人的凉意。

殿门大敞,一旁的太监们俱是缩着脖子,唯独荣庆低头哈腰陪着建仁帝身边,口里念叨着要加件大衣裳。

建仁帝置若罔闻,只是看着远处的宫门外,那一点醒目的海棠红,海棠红一旁的是道深蓝色的背影,却是太监的惯常服饰。

荣庆眼见劝了无用,顺着建仁帝的眼神看过去。

他微微怔了一下,没有说话,偷眼去瞧建仁帝的脸色。

建仁帝脸色看不出喜怒,许久,才道:“朕记得乐安郡主就喜欢穿海棠红,皇后说,较紫红浅一些,较桃红又深一些,粉粉嫩嫩,正配这般年岁的女儿家。”

荣庆的脖颈扎得更低了。

想了想,他仰起脸,小心翼翼地道:“乐安郡主身份娇贵,又从小受您和皇后娘娘的宠爱,奴婢记得那次皇后娘娘和您给乐安郡主挑料子,使着奴婢带着人跑了好几趟尚衣监。还别说,那南海进贡的云雾绡确实好,做出来的衣裳柔软轻薄,颜色又鲜亮,小郡主人长得好……”

荣庆嘴里絮絮叨叨说着琐碎话,奇怪的是建仁帝非但没制止,反而默默地听着,冷峻的脸渐渐地软了些,目光中透露出一丝迷茫的缅怀。

建仁帝转身往殿里走,走了两步突然问道:“那些个人,没为难她吧?”。

‘那些个人’没说明,‘她’也没说明,但显然荣庆已然明悟,他脊梁僵了僵,琢磨着自己到底要不要说实话,听了实话陛下会不会生气?别看他在陛下身边待得久,可这位主儿喜怒无常,谁也不知会不会撞上忌讳,尤其这话题本就忌讳,不然陛下能数月来不闻不问?

可还没等他说话,熟悉他秉性的建仁帝就冷嗤了声:“朕倒是问得荒唐。”

荒唐?荒唐在哪儿?

荣庆顿时不吱声了,只是陪在一旁走着。

建仁帝突然顿了顿脚步:“她是素素挑出来的皇后,朕总该顾着些才是,也是朕迷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