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整个春节,除了大年三十那顿不知滋味的团年饭,其他乏善可陈。

平常租住在会馆里几十个人,有的回家过年,不回家的也约了三五好友出去热闹热闹,愈发冷清。

这倒便宜了宣怀风。

他一向喜欢安静,回到会馆,在书柜里挑了几本厚厚的外国小说,躺在床上舒舒服服的看。

会馆是按人头交伙食费的,饭菜虽然不精致,那伙计还算会招呼,揣摩着宣怀风的性子,饭做好了也不在窗外叫他出来吃饭,很伶俐地弄个小盘子,把热饭热菜端进去,让他在房间里安安静静的吃。

如此连续几天,殷勤得连宣怀风也不好意思起来,虽然囊中羞涩,还是从信封里掏了五毛钱递给伙计,算是过年的红包。

不知不觉,一个春假就过去了。

宣怀风依旧去学校教书。

到了三月初,这天下课回来,宣怀风一进门,会馆的伙计就眼尖的瞄到他了,赶紧跑过来,「宣先生,你可回得真巧。年太太电话刚打过来,说要找您,我正想挂呢,一回头就瞧见您进门了。」

宣怀风谢了一声,到电话间拿起电话。

原来姐姐要他今晚过去参加酒会。

「怀风,不许你不过来。今晚的酒会,我和你姐夫筹备了不少日子,你要是不听话,以后别喊我做姐姐。」宣代云竹筒倒豆子似的说了一堆必须到会的理由,最后一锤定音,「晚上七点前就来,记得把我给你新做的衣服穿上,打扮得漂亮点。」

话说到这个份上,宣怀风再多借口也是徒劳。

挂了电话,在房里磨蹭到六点,估计着一路过去,到达的时间差不多要花掉一个钟头,才换上春节新做的西装出门。

到年宅的时候,时间刚好七点。

太阳已经坠到视野以下,远远的天边,只剩一片隐隐约约的灰忽忽的云。

宣怀风远远看了一眼,年宅在暮幕下灯火通明,像一个花尽心思打扮,等待情人到来的女子。

大概所有可以打开的电灯都打开了。

大门外停了几辆油漆光亮的小汽车,有的车前面还插着政府小旗子,蓝白色的旗帜在晚风中偶尔意气风发地招摇晃动。

宣怀风到了大门口。

年宅的门房认得他,叫了一声「怀风少爷」,把门让开,请他自行进去找年太太。

说是七点开始的酒会,其实早就有客人过来了,年家仿佛成了开放的小公园,从大门口到走廊下,到处都站着三三两两的人,男的多数穿着西服,女的打扮各异,有西式裙,也有穿旗袍的,端着酒在那自由自在的谈笑,见到宣怀风经过,都不禁瞥他俊逸修长的背影一眼。

这里的人,宣怀风几乎都不认识,他也不喜欢和人搭讪,随便叫住一个端着酒盘子的丫环,问,「太太在哪?」

那丫环朝他笑了笑,下巴往客厅方向一扬,「在里头呢,这会恐怕抽不开身。」

宣怀风往客厅走去。

未进门,就听见哗啦哗啦的声音传出来,进去一看,好热闹,已经人满为患了。

客厅里原有的一套八仙桌椅早没了踪影,靠墙的地方现在是一张超大长桌,上面铺着酒红色的进口绒布,各式各样的点心用晶莹剔透的玻璃碟子盛着。

六七张麻将桌,把客厅其余地方几乎都占了,每张桌旁都围着不少人观战,此起彼伏的洗牌声,还有吃胡的喊声笑声混成一团,即使坐在隔壁的人说话也必须扯直了嗓子,每个人耳朵里都嗡嗡直响。

「怀风!这里!」宣代云正打麻将,一手摸牌,一手举起来在半空里朝宣怀风招了两下。

宣怀风这才从其中一张麻将桌旁看见姐姐,在人群里侧着身,慢慢走过去。

「怎么这个时候才到?」宣代云一边目不转睛地盯着牌桌上出的牌,一边随口问他。

「不是七点吗?我又没有迟。」

「说了要你早点到啊。不过也没什么,现在赶早场过来的都是几个熟人,大人物还没到,今天局长还有好几个处的处长都要过来呢,」宣代云打出一张八万,嘴里叮嘱他,「等一下人家到了,你别拘束,上去和人家打个招呼,说说笑笑就……」

话没说完,宣代云的对家忽然咯咯笑着,把牌一倒,「胡了!」

众人又重新洗牌砌牌。

宣代云掏出小钱包,把输了的钱给对家,站起来说,「有点事忘了交代张妈,你先替我玩两盘。」

宣怀风摆手,「我不爱赌钱。」

宣代云一哂,「才一块钱一个筹子,算什么赌钱?输了姐姐给。」拉着宣怀风往椅子上按。

「姐,我不会。」

「那就学。连麻将都不会,以后和同事上司怎么混?」

正争持,年亮富从客厅外面匆匆走进来,不知是累的还是急的,脸上颜色红黑,一路上两手推开好几个挡住他道的客人。

「你还在打狗屁的麻将!」他来到宣代云面前就拼命跺脚,「快撤!快撤桌子!」转身朝着愣愣看着他的几个麻将桌旁的人,两手往外,在半空中虚晃着一推,「不打了,不打了。」

宣代云奇怪地问,「这是怎么了?」

「怎么了?大事情!」年亮富立即把头转回来,「白总长的副手刚刚打电话过来,说白总长今晚也到!」

宣代云还是不明白,「什么白总长?你们部里的长官不是廖总长吗?」

「现在没功夫和你说!」年亮富急得额头发亮,搓着手团团转,「快招呼佣人们撤桌,人家白总长可是请也请不到的一尊大佛,这次是馅饼砸我们头上了。人家刚刚从国外学成归来,年轻英才,听人说他最不喜欢政府官员搓麻将唱戏。」猛地一顿,吊高了嗓子朝窗外的听差叫一声,「年贵!打个电话把今晚预备的戏班子退了!叫他们别来!」

回过头,看见一干打麻将打得正上瘾的客人们愣着没动,人人眼睛都看着他,顿时一吼,「撤桌子!」

众人仿佛才回过神来,起身的起身,转身的转身,几个小丫环和听差赶紧上来搬桌子。

一个听差过去请示,「先生,麻将桌子有两张是借隔壁张先生家的,现在就还他家去吗?」

「还什么?都扔掉!别留着!麻将一并扔了!」

宣代云皱眉,「你这个干什么啊?」

「少废话,反正不能让白总长看见我家有麻将桌子,快点!快点!没吃饭吗?磨磨蹭蹭!」

宣怀风站在一边,年亮富眼尾都没扫他一下,只顾着催促所有人清理客厅,一个劲的指手画脚,大声嚷嚷。

「先生,」年贵忽然从门外跑进来,「外头一下子来了很多汽车,一堆贵人来了,张处长好像也在里面?」

年亮富倒抽一口气,脸都白了,「刚打了电话,怎么来得这么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