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三章

在白公馆里头,若论睡懒觉,宣怀风是头一个有资格的。但他脸皮薄,总觉得一个人起床太晚,就暴露了夜里太淫乱的隐私,越发不敢尽睡。

白雪岚走了不满半个钟头,虽是腰肢腿脚还酸软得厉害,还是逞强起来了。漱洗后,慢慢走到小饭厅去吃早饭。

正巧管家在小饭厅里,看见宣怀风,远远地迎出来,叫着,「宣副官早。」

给宣怀风打起帘子,又叫一个听差到厨房要白粥并两荤两素配粥小菜。

宣怀风在倚窗的位置坐下,望望窗外秋色院子,回头说,「不需要那么些。」

管家微躬着身子笑说,「不是我多事,是总长吩咐过,你早上只吃素,怕是补不上力气。」

宣怀风顿时耳朵尖红了,微恼道,「他这张嘴,怎么就乱说话?」

管家一怔,知道他误会了,又不好解释,忙笑道,「就是,总长管得也太宽了。您昨日出门,听说竟是连续去了几个地方,又是英国大使馆,又是禁毒院,恍惚还有什么医院,虽是累了点,需要补力气,可又何必这样叮嘱?您又不是小孩子。」

宣怀风这才知道,原来补力气一说,是从这里而来,倒是自己心思没走正路,不由更是脸红耳热,咳了一声,拿着从容的声调说,「不理会了。今天的报纸送来没有?」

管家说,「送来了。我就知道,您今天是要认真看报。」

宣怀风见他脸上带着神秘兮兮的笑容,不明所以,把报纸接过来,打开一看,头版赫然是一张照片,正是禁毒院里众人跪了一地向他表示感谢那一幕。

管家存心奉承,探头看那头版,啧啧点头说,「宣副官,您瞧瞧,这记者真是顶聪明的,把您拍得出众极了。您伸出一只手扶着那跪着的,多谦逊有礼,多有气度。这是有功德的事。」

宣怀风本也知道拍了一张宣传的照片,但放到头版头条,还把照片放这样尺寸,实在过头了,有哗众取宠,包揽功劳的嫌疑,心里并不喜欢,只把眉间蹙起,对管家随口说,「你下去吧。」

管家也不知怎么拍错了马匹,怔了怔,强笑着说,「是是,您看报是要安静的,我去别处忙。」

就退下了。

宣怀风又看照片下面的报道。

报道写得激昂有力,先说禁毒院的工作大有进展,造福病人,家属们因感恩戴德而下跪道谢,后又对社会禁毒地风气有一番褒赞感概。一篇一千五六百字的文章,禁毒院负责人宣怀风的名字频频出现,至于海关总长,或白雪岚的字眼,竟是一点不见。若只看这一篇,那些不了解内情的读报人,大概不会知道禁毒院和海关存在着关系。

宣怀风既为禁毒院受好评而喜,又为白雪岚憋屈,眼睛往文章最后一瞥,果然写着撰稿人,黄万山。

他摇摇头,把报纸翻过去一翻,另一版上,多是一些风月新闻,只有角落里一条不到一百字的小新闻,标题是「监督社会风化者,反伤风化」。昨天刚巧听白雪岚说起这社会风化的监督小组,他不由加了三分注意,读了读,正是关于那位被白雪岚护兵踹下楼的关文全,说他任职于社会风化监督小组,常常收受贿赂,甚至有要挟受监督的妓院,让自己得到白嫖的便利,如今被人举报,人已经关押起来。

至于他在海关挨了一脚,报纸上倒是没有提及。

宣怀风把这段看完,早饭端过来,除了白粥并两荤两素小菜,还有两只黄红鲜艳的广柑,摆在一个白玉碟子上,格外漂亮。

宣怀风问,「这时节还有广柑?」

今日跑厨房一趟的听差,恰好是傅三,他是最爱伺候宣怀风的,笑嘻嘻说,「市面上早就买不到了,这也不知道哪个城市用飞机新鲜运过来,豆腐也要盘成肉价钱了。公馆的厨房里也就预备着这么一篓子,统共二十来个。总长说,留过洋的人,时兴吃过早饭,吃一点水果。这广柑别人都不许碰,就给您留着。」

宣怀风拿起一只广柑,在手里轻轻一掂,沉甸甸的,想必汁多甜蜜。往日有这样稀罕东西,总要分一些送到年宅,现在,他却是连送东西过去的资格也没有了。

把广柑放下,便叹了一口气。

傅三问,「宣副官,您不尝尝?趁着新鲜吃,别放坏了。普通人家想尝一瓣,也难得呢。」

宣怀风见他说话时,眼珠子老瞟着那广柑,看宣怀风注意他,又赶紧把目光垂下,像被看破什么似的。

宣怀风问,「你是不是想尝尝?」

傅三忙摆手说,「我算哪根葱,再贪嘴也不敢这样狂妄。」

犹豫了一会,小声问,「宣副官,我拿半个月的薪水,和你买一只广柑,成不成?」

宣怀风问,「又说不贪嘴,又要拿出半个月的薪水来买,这前后矛盾太明显了。你就从实招来罢。」

傅三把脸上笑容敛了,眼底流露一抹悲意,叹气说,「我老娘病得昏沉了,也不知道季节,这几日嘴里总说要吃广柑。我的天,我哪里弄广柑给她去?只是每次都哄着她说去大街上买罢,反正她人糊涂,隔一会就会忘。不过,既然这里有,我瞧您又不急切地想吃,不如卖一个给我,让我尽一尽孝心。我看我娘她……以后尽孝的机会,怕是不多了。」

宣怀风是自幼失去母亲的人,最听不得这些事,也关切起来,追问道,「你娘病得厉害,怎么不请医生?若是缺钱,我和账房说,给你先支三个月薪金去使,不然我给你一些钱做诊金。要不,是缺什么难得的药材?」

傅三感激地看他一眼,说,「上次总长已经赐了人参,那就很够了。医生我请了两个,两个都说,这年纪大而油尽灯枯的毛病,是老天爷也挽不回的,只能拖延着,多多尽孝,让她老人家走得舒心一些罢。我是个不中用的儿子,没让我娘享多少福……」

说到后面,声音里便有些呜咽,举起袖子,使劲揉了揉眼睛。

宣怀风由人及己,不由感怀,叹道,「你再不中用,也比我强,至少有床前伺药的机会。这样吧,这两只广柑,你拿回去。」

傅三说,「使不得。我要是这样开口和您讨东西,是借着我娘名头讹诈的畜生了,算我求您,给我用薪金买了。不然,这是我买给我娘尽孝呢,还是您赏的呢?」

宣怀风看他这样坚决,不能不顺他的意,点头说,「好,算你买的。不过,再贵也用不着半个月薪水,算一块钱一个,你拿两块钱给厨房行了。不要再争,不然,不卖给你,我自己吃掉。」

傅三知道他是真心真意的,不由做出一个预备似的动作。

宣怀风对他算是熟悉的,抢在前头说,「不许跪,我最厌恶封建的礼节,你这样是要恶心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