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第2/3页)

林奇骏不知想起什么,神情中透出一种极为悔恨的痛苦,只那么一掠,又都隐藏起来了,点点头说,「是。她老人家爱早起到露台上坐着喝茶,没想到露台积了雾水,地上滑,一不留神就摔了。当时偏又没有人,等我发现了,赶紧送到医院,已经……来不及了……」

白雪岚叹道,「上了年纪的人,真是少留一点心也不成的。」

林奇骏苦笑道,「那是。我何尝不怨恨自己。若我时时刻刻陪着,在母亲身上多留心,未必就有着惨痛之事。」

宣怀风忙插一句说,「奇骏,你别多心。雪岚他并没有指责你不留心的意思,他这人说话,向来不经脑子。」

林奇骏的目光,便又落到宣怀风身上,里头多了几分失落的感概。

宣怀风一怔,知道是雪岚二字说得不好,暗暗懊悔自己失言,再一看白雪岚,正泰然自若地瞅着自己,脸上那颇有风度的微笑,实在有些可恶。

这时,月台上响起一声长铃,大概是哪趟车快要进站了。

白雪岚朝手腕的外国金表上看了看,「我们也该走了。」

和林奇骏打个招呼,便带着宣怀风走了。

至于林奇骏如何在后面看着他们的背影,如何怅然落寞,倒不曾理会。

到了对面月台,早有许多人,手里挥舞着车票,挤在各处火车车厢门口,每个车厢门口都有一个列车员站着,查看一个,才让一个上去。

三等座车厢,门前挤着的人最多,再往前去,二等座,一等座,人渐少了些。最远处,隐约瞧见车厢颜色和其他的都不同,是簇新的明蓝色。

宣怀风看白雪岚昂然前行,显然是往那蓝车厢走,不禁问,「那不是蓝皮子?」

白雪岚笑道,「当然是蓝皮子。首都到山东可不近,我们这样的人,难道还去坐那些又硬又臭的普通一等?」

宣怀风不赞成,「照你这样说,一等座又硬又臭,那三等座岂不是不容于世了?这蓝皮子车厢只从外国进口了几十节,如今派的都是政府公务上的用场。你是不是将总理的公务车厢拿了来私用?这太奢靡了,而且又滥用公物。要招惹了报纸舆论,又是一番风雨。」

白雪岚老神在在地道,「少担心,那些写小报的,难道我反要怕他们。何况这次,堂兄要我顺道也往历城,章丘走一走,查看匪情。这也算得公差吧?」

正说着,忽听不知哪里传来一声女子的惊叫,又有人喊「快拿住!」,人群中一阵骚乱。

宋壬不知发生何事,正叫护兵们把两人保护起来,忽然一个脏兮兮的孩子从人群里箭一般地窜出来,却慌不择路,直直向宣白二人所在逃来。

还未到跟前,一个巡警恰好拦住,伸手一个耳光把那孩子打翻在地上,骂道,「有娘生没娘教的,揍不死你?」

抬起脚,还要踢。

宣怀风忙喝道,「住手!青天白日,你就这样打一个孩子吗?」

巡警听了,回头一看,见宣怀风衣冠楚楚,丰神俊朗,知道不是一般人,虎起的脸赶紧换了笑脸说,「您误会了。别看他年纪小,是个老扒手呢。」

宣怀风打量一下,那孩子被扇得嘴角流血,躺在地上,手边的地上跌着一个半新不旧的绣花钱包,可见巡警并没有说谎。

宣怀风说,「就算如此,也不能这样打呀。」

巡警笑道,「您先生慈悲,既然开了口,那我就不打他。可他常在这火车站的人堆里扒钱,以后也少不了挨打。我们手底下还知道轻重,那些被偷了钱的人恨极了扒手,抓到都往死里打呢,一年也不知道打死多少个。」

这时,人群里挤出一个神情焦灼的女子,见地上的绣花钱包,松了一口气说,「在这里了。」

弯腰捡了钱包,回头一看,那孩子还躺在地上,很胆怯地蜷着,不禁怜悯起来,把他扶起来,取了手帕,给他擦拭嘴角的鲜血,叹着气说,「你这年纪,该去读书才对。你家里可有大人?若有,回去和大人说,城外有个新生小学,给穷孩子读书,不收学费,还有饭吃,叫他们送你去罢。可惜我要赶火车,不能给你带路,不然我倒想领了你去。」

宣怀风听声音,原就觉得熟悉,仔细一打量,可不就是新生小学那一位年轻美丽的女校长?不由走上去叫了一声,「戴小姐。」

戴芸抬头一见是他,忙直起身来,点头示意,「宣先生,这可巧了。」

宣怀风问,「是你被偷了?」

戴芸说,「是我呢。都说火车站治安乱,我不知道乱到这种境况。也是我自己不小心。」

目光转到宣怀风身边的白雪岚身上,礼貌地点点头,轻轻地打个招呼,「白总长。」

大概是因为自己的不谨慎,落入白雪岚眼中,倒有点难为情,脸颊逸出一点红晕。

白雪岚也含笑点头,「戴小姐。」

那小扒手趁着他们说着话,转身想跑,被巡警一把拧住衣服后颈,嚷道,「嘿!嘿!你还不老实?我能不打你,但总要把你送巡捕房去,不然,你今天准又重新开张。」

孩子大概是进过巡捕房的,十分惧怕,更使劲挣扎起来,可他又瘦又弱,在巡警手下,就像被拧着的一只小鸡,琢磨着逃不过,忽然就哇地一下,放声大哭起来。

宣怀风脸上露出不忍之色,但想起巡捕抓扒手,是天经地义的职责,倒不好要别人徇私枉法。

白雪岚看出他的心思,把巡捕招过来,从口袋里随便抽了两张钞票,递过去说,「这么一个小玩意,你送他到巡捕房,不能充功劳,兼要赔上几顿饭食,很不划算。这钱你拿着,把他送医院去,给他找个医生瞧瞧。要是没大碍,就把他送到城外那个新生小学去。也不用问他家大人。能让他出来偷钱活命的,那些大人算什么东西,大概自己也是个贼。」

站在旁边的宋壬说,「总长这话痛快,哪家的大人会叫儿女出来当扒手?世上若有这样的人,也不配当孩子的爹妈。」

那巡警见宋壬叫出「总长」这样高级的头衔来,便把送巡捕房的想法一笔勾销了,恭恭敬敬地应着,「是,是。」

白雪岚说,「这些钱,看完医生有剩下的,你不要吞了,仍给这孩子,让他能买些吃的穿的。我叫人办事,是绝不会亏待人的。这是你的辛苦费。」

手伸进口袋里,再抽出两张钞票,看也不看,就递给了巡警。

他放在身上的,自然都是大钞。

巡警忽然得了比两个月薪金还多的辛苦费,忍不住就笑了,搔着头上的巡捕帽说,「怎好意思收您的钱?您可是在做善事啊。其实这些小孩子,我是同情他们的。」

说着,便把钞票揣在身上,携了那孩子小小的脏手,和蔼地说,「别怕,跟我来罢。等看完了医生,我再请你吃热乎乎的两个肉包子。你可是福气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