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四章(第3/4页)

一个男人,喜欢另一个男人,有什么错?

似乎谁都没有大错,可流出的血,永远是鲜红色地。

剪断的指头,不可能重新长出来。

砍下的小手臂呢?又哪有再活泼挥动的一天?

宣怀风心里,被人世间的爱恨对错,迷惘地纷扰着,像陷入一个解不开的大大的结。

他觉得自己一时也成了软弱的冷宁芳,生出恍惚之感。

幸好,白雪岚一直在他身边,他放软身子,就靠在了白雪岚坚硬的肩膀上。

顿时又感觉踏到了实地上。

宣怀风轻轻道,「你再说下去罢。」

白雪岚此刻,脸上流露的神情,是不可形容的怜爱,如对小孩子讲故事般,慢慢地道,「我对那神婆说,你是个神婆,我呢,其实也算半个神棍。我法眼一瞧,瞧出那些孩子们身上的妖法,已传到你身上。孩子们手臂上的疹子会传染,你自然也会传染。为了救众人的命,我不得不要你的命。」

「于是,我便叫两个兵把她捆起来,点了天灯。」

「接着,我又叫那些亲手砍了孩子手臂的含泪的父母们,排成一队。我叫人取了神父留下的疫苗来,在他们胳膊上,一人扎了一针。」

「我说,这就是那西洋和尚,给你们孩子手上扎的东西。他说那是让人不得天花的好东西。你们说那是不砍掉手臂就会死的妖法。」

「那么,如今你们自己也中了妖法,实在为了保全性命,不得己,就狠一狠心,把手臂砍了罢。」

「我还找出了他们砍孩子手臂的柴刀来,放在他们眼前。」

「那些大人们,砍自己孩子手臂的时候,流着泪,很毅然地砍了。如今轮到他们自己,也是流着泪,却怎么也不肯拿起那柴刀。」

「他们流着泪,求我饶了他们。」

「那些没了手臂的孩子,也流着泪,求我饶了他们爹娘。」

「我劝那些大人,你们孩子已没有了手臂,若是你们不砍掉自己的手臂,让妖法夺走了性命,以后谁来养你们可怜的孩子?你们不是为着爱自己的孩子,而忍心砍掉他的手臂吗?那现在,为了爱自己的孩子,也很应该把自己的手臂砍了。」

「我劝了半个钟头,竟没有一个大人肯拿起那把柴刀。他们跪着,他们瘦弱的孩子也在他们身旁跪着,哭得很凄凉。」

「我知道那些人,以为这样跪着,带着孩子哭求着,我就应该饶了他们。因为他们是贫穷的,可怜的,无知的,该得到怜悯的。我若是不怜悯这些愚昧的人,就是十恶不赦的魔王。」

「然而他们不晓得我,我本来就是一个魔王。」

「而且,我又最恨这股,弥漫在我的乡土上,我的祖国各处,这渗着歹毒的迂腐不堪的愚昧!」

「以为自己是爱儿女的父母,就很有理由戮害自己的儿女;以为自己是本着好意,就能把别人如猪狗般对待。既然这样有道理,为什么事情落到自己头上,就不敢一刀砍下?说到底,不过是人性太丑罢了。」

「如果那些人,愿拿起刀,把他戮害自己儿女的理直气壮,也用在自己身上。那我大概会发一发慈悲。」

「既然他对自己的儿女都不发慈悲,而对自己却很慈悲,我这个魔王,自然就不能慈悲了。」

「所以我把那些人,全部点了天灯。」

「他们在火里燃烧时,他们那些被砍了手臂的孩子,先是哭喊尖叫着,后来,用极怨恨的目光盯着我。」

「怨恨我,那又如何?我白雪岚,不怕被人怨恨。」

说到这,白雪岚停了一停,指尖抚在宣怀风脸颊上,笑了一笑,说,「后来我才知道,那神婆原来有点来头,因为杀了她,我惹了一个对头。其实我惹的对头,又何止这一个。按我家里那老爷子的话说,我们白家,杀人不要紧,但是,因儿女而杀父母,把宗法人伦都给逆了,犯了众怒,这就很糟。所以,我就被流放到广东读书去了。然后,我就见到了你。」

他将指尖,在宣怀风脸颊上轻轻摩挲。

又将指尖,在宣怀风直挺的鼻梁上轻轻滑动。

他欣慰地叹气,「你看,世上是有天意的。我让一个神父到一个小村子里去,我杀了一个神婆,我杀了许多孩子的爹娘。大约,也不过是为了和你遇上。」

宣怀风听着他的话,只觉心摇神驰,胸膛里滚滚翻腾着,只不知说什么言语。

怔然许久,伸手把白雪岚在脸上摩挲的指尖抓住了,说,「呀,你这个炉子一样的人,指尖也有这样冰冷的时候。」

便把白雪岚的指尖用掌心拢了,轻轻揉着。

白雪岚说,「怀风,你要改变这个世界,想到的,是办兵工厂,办药厂,办学校。我和你不同,我的法子就一个——杀人。我恨那些用海洛因毒害国人的洋人,我把他们绑起来,用他们点天灯。我恨那些做长辈,做父母的,随意残害自己的儿女,我把他们绑起来,也用他们点天灯。我恨那些劫掠村庄的土匪,哪怕他们跪着向我投降,我也一枪一个,把他们杀死。我这样的行事,你怕不怕?」

宣怀风想了片刻,脸上竟是逸出一点笑意,问他,「你打这样一篇长长的伏笔,是怕我到了你老家,听见你从前做过的许多事,对你生出不满意?」

白雪岚说,「你现在也知道我是个杀神了,你敢对我不满意,我说不定也要杀了你。」

宣怀风笑道,「这话就太撒娇了。」

白雪岚脸上,原有一种让人心悸的严肃,但因为宣怀风笑着说了这一句话,他便也放松地笑了。

一屋积压的往日血腥味道,仿佛被破云而出的艳阳当空一照,就此化为乌有。

白雪岚笑道,「你不是赏了我宣夫人的头衔吗?有这头衔,我就能奉旨撒娇了。」

宣怀风说,「一句玩话,一天不到,已被你借用过好几次。也够了罢。」

白雪岚说,「不够,和那安琪儿一样,我要用一辈子的。」

正说着,有人在外头敲门。

白雪岚说,「这个钟点,想来是送晚饭的。」

两人便下床,把大外套穿起来。宣怀风弯腰穿靴子,白雪岚先过去,把门开了。

来的不是厨房送饭的人,居然是宋壬。

一见白雪岚,宋壬沉声报告说,「总长,那边闹出动静了,说少奶奶想不开,要把自己吊在梁上寻死。」

宣怀风神色一变,抢前两步问,「她人现在如何了?」

宋壬说,「听说一个老妈子看守着她,发现得早,及时救下了。现在刚缓过气来。」

宣怀风松了一口气,转过脸对白雪岚说,「你说她不硬朗,连一声不愿意,都不敢喊出来。现在,她这个宁死不屈的举动,也算得上是喊出了一声不愿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