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三章(第2/2页)

宣怀风对孙副官表示信服,「你说偷闲,那我就听你的罢。」

端起茶杯,啜了一口。

孙副官朝着他,微眯着眼一笑,「你这人,不是我说你……」

宣怀风说,「奇了,你说话就只说一半?好端端的,你要说我什么?」

孙副官说,「我本来是想说一句玩笑话,后来想想,这个玩笑话,开得不适合。还是算了。」

宣怀风说,「你拿我开过多少玩笑了,今天居然发起善心来?不行,你还是把话说全了,不然我总是要琢磨。」

孙副官说,「我说了,你要向总长告我的状。」

宣怀风说。「绝不会。」

孙副官说,「既然如此,我就真说了。」

宣怀风催促,「说吧,说吧,你把我也憋到了。」

孙副官这才笑道,「我刚才叫你喝茶,你就端起碗喝茶。我不禁就想,你这人,倔强的时候,固然是很倔强。可一旦作出听话的样子,那就成了极温驯的小猫了。这种转变很有些趣味。大概外国书上说的所谓征服的欲望,也和这猎物的转变有些关系。」

宣怀风听到征服一词,不知想到什么,脸都涨红了,讪讪道,「我还是你的同事呢,我是小猫,你又成什么了?」

为了掩饰窘迫,拿着茶杯,低着头,连饮了两口。

后来,便找了一件不相干的事来问孙副官,「我听总长说过,冷小姐的母亲,那位姑太太,如今还是住在总长的大伯父家里?」

孙副官谈到冷宁芳的家庭,眉目中透出一种怜惜来,「是的。我猜她大概是愿意跟着长兄过一辈子。只不过我想,她这样一个好清静的老妇人,每天不过吃两顿斋饭,念一念佛经,也没有多大开销,为着冷小姐,我是愿意把她接到首都,好好养起来的。」

宣怀风点点头说,「是个不错的主意。这样一来,冷小姐跟着你去了首都,也不用牵挂她母亲。大家在一处,总是好的。」

白雪岚这位姑母的往事,宣怀风在路上,也听白雪岚说过。

白老爷子前头五个都是儿子,到第六个,才得了一个女儿,自然是很受到珍爱的。这位白六小姐年轻时娇俏美丽,以白家的背景,她要是想嫁人,所有男子都会争着来求娶的。

可就这样一位天之骄女,满地的未婚青年俊杰,她看不上一个,偏偏看上了一个姓冷的有妇之夫。

说到这位冷先生,并非仗着一张俊脸,在外勾搭女子的浪荡之辈,反而是一个颇有名声的名医。当年大名鼎鼎的齐鲁医学院刚刚落成,就把这位冷先生聘了做教授。那年头,社会还很尊重有学问的人,师道受着尊崇。何况医学院里的教授,大家都以为这是传授救命技艺的,功德更大,所以社会上对冷先生的尊敬,又更添一分。

冷先生当着教授,赚的钱虽然没有白家那样惊人,但就一个学者而言,已经不能算少,物质上很过得去。

只是天底下,并没有什么人,是能事事如意的。

冷先生平生最不如意的事,就是他的结发妻子早年曾遇过一次意外,从楼梯上跌下来,不但把身子给跌瘫了,而且脑部也受了损伤,从此迷迷糊糊,最亲的人也认不清,如不会说话的傻子一般。

一个男子,要陪伴一个瘫痪的痴傻的妻子,那痛苦实不足为外人道。

冷先生和太太是年轻时共过患难的,要说抛弃发妻,另娶新妇,无论如何也不能忍心。所以他虽说有一位名分上的太太,其实过得是鳏夫的日子,白天在大学里挥洒风流地教书,回到家里,却是伴着一个傻子,凄清地独对孤灯,熬度长夜。

中国的文化里,对于凄凉的故事,是特别的钟爱。

总有一种只有受苦的人,才算得上圣人的愚昧想法。

所以冷先生这个不幸家庭的故事,合了社会上人们的胃口,渐渐传成了一段不离不弃的佳话。

其实,众口称赞冷先生重情重义的时候,谁又会真正去体察一下当事人,每个日夜里熬度的寂寞无奈呢?

白六小姐当时是个年轻姑娘,也曾听过冷先生的不幸,深为同情。起初也就是对一个陌生男人的同情罢了,偏是命运弄人,有一回,冷小姐病了,白老太太疼惜姑娘,特意将医术极好的冷先生请来看诊。

两人得到一个见面的机会,不知怎么竟很投缘。

一来二去,从医生病人,到朋友,到红颜和知己,再到君心与我心。

白六小姐被家庭娇惯着,常常能出门去玩的,冷先生又是一个单门独户的小家庭的掌控者,两人都很警醒,来往时十二分保密,因此很长一段时间,别的人都不知道他们的事情。

后来有一回,白六小姐托词要到外省亲戚家去玩,去了两三个月,不曾回来。白老太太心里挂念女儿,写信要她回来,白六小姐回信说,在亲戚家里玩得很好,暂时不愿回去。

白老太太写了几封信过去,都得到一样的结果,渐渐也起了疑心,怕女儿在外省要出意外。白老爷子当时已经掌握着很大一支军队了,听说女儿有些不保险,没有一刻犹豫,顿时领了人马,风风火火赶到那亲戚家。

到了一看,才发现女儿安全无虞,但那五六个月的凸起的肚子,那是掩饰不住了。

这肚子里的孩子,自然就是后来的冷宁芳。

宣怀风和孙副官都知道,这是白家许多年前的一件大丑事,所以对那位其实从未出嫁过的姑太太,只略略一提,便不再谈论了。

宣怀风知道孙副官是很喜欢谈谈冷宁芳的,而且他和冷宁芳的关系现在还没有正式揭开,不好和别人谈,也就只能和自己说两句罢了。

所以宣怀风体贴地把话题放在冷宁芳身上,微笑着问孙副官,「你现在,还只是称她做冷小姐?这可有些太生疏。」

孙副官笑道,「这要看场合。我对着你,称她冷小姐。单独对着她,自然另有叫法。譬如你,当着白太太的面,你能叫总长雪岚吗?」

宣怀风想起那位稳重平和,却莫名叫人有些畏怕的白太太,脸上的笑容缓了一缓。

拿起茶壶,给孙副官和自己重斟了茶,看着窗外说,「那边的饭,怎么也该吃完了罢。」

这时,一个面生的听差走进了饭厅里,对他们问,「两位就是少爷从首都带过来的宣副官和孙副官吗?」

孙副官说,「是我们。总长传唤我们吗?」

听差说,「是的。少爷请你们两位到太太屋子里去。」

孙副官听了,和宣怀风离开饭厅,又往白太太院子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