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第2/5页)

白承元喝道,「瞎了眼!看清楚这是什么地方?白家的兵过来一个,我就干死一个!」

白家的士兵们追了半天,忽然遇上这样野蛮的火力,都摸不清头脑,有的不怕死的也端起枪来要反击,被旁边的长官一巴掌打开,低骂道,「不要命啦?他娘的,黑灯瞎火地只顾追人,也没瞧清楚地方,竟追到这里来了。你瞧瞧那宅门上,写的是什么地方?你还敢开枪呢。」

那士兵恰好是个认得几个字的,使足眼力劲,远远往大门上看,门匾也是油漆剥落,隐隐约约,看了好一会,连猜带蒙,才大略看出是孔宅两个字。猛地想起自己被派到济南城驻扎时,老兵们再三叮嘱的一个死规矩,城里有一处孔宅是老爷子许诺给四公子的个人禁地,绝不能靠近。看样子,应该就是这里了。

于是所有追来的士兵,都和他们的长官一样无计可施,只能停在那块被机枪子弹打出痕迹的地方之前,看着自己追捕的对象着急。

白雪岚既然领了宣怀风过来,自然明白见到白承元,就不必再担心白家的追兵,见白承元打了一梭机枪子弹,又把枪口对准自己,那刚打过子弹的枪口灼热,毫不留情地戳在胸膛上,要不是隔着厚厚的布料,非烫出一道疤不可。他笑道,「四叔这机枪好是好,就是太重了,拿着费劲。美国新研制的轻机枪,重量轻,火力很够,我也没管价钱,订了一批,以后拿来孝敬四叔。」

说完,又亲昵地拍了拍宣怀风的肩膀说,「你是吓坏了吗?怎么不叫人?」

宣怀风便硬着头皮,叫了一声四叔。

白承元没有应,打量着白雪岚,讥讽地问,「白家的十三少,怎么被白家的兵追着打啦?」

白雪岚苦笑着耸耸肩膀,说,「来来去去,不就为那么一点事。四叔是过来人,自然明白。」

白承元这时候,才转头望了望宣怀风,打量他那被烟薰火燎过的狼狈模样,还有脖子上干涸的一片血污,好笑地问,「老头子把你的宝贝给欺负了?我看你前几天还在报纸上风光,标题很有点意思,什么惊世骇俗的恋爱,冲破大家族的桎梏。现在知道老不死厉害了?哈,你很活该。谁让你满天下母的不要,偏要一个公的。」

白雪岚也不扭捏,坦白地说,「求四叔庇护。」

白承元冷笑道,「你以为送我一点武器,我就会庇护你,那真想错了。我为什么不时地回来,就是想看白家什么时候完蛋,老头子如何断子绝孙。如今总算开了一个头,很好!我等着这场好戏很久,不能让它停下。要我帮忙,你别痴心妄想,我就等着看老头子怎么像当年对付我一样,把他的好手段来对付你。你不要留在这,马上给我滚。」

白雪岚拉着宣怀风的胳膊,把他往白承元面前送了一送,央求着说,「我知道四叔不会庇护我。不过这个人,请您无论如何也要保全。」

宣怀风大吃一惊,扭头瞪着白雪岚。

白承元讥笑地问,「我凭什么保全他?」

白雪岚说,「当年您没有保住孔副官,一定心有遗憾,现在我孝敬您一个机会,保住这一个。」

这话真是大胆至极,白承元眼角的青筋陡然抽动,几乎要挣破皮肤一般,手里的机枪一挺,枪口重重撞在白雪岚胸口,竟将白雪岚生生撞得后退一步。

白雪岚眉头一拧,显然那是很疼的,可是马上又把嘴角勾起来,混不吝地笑着说道,「这些年,没人敢当着您的面,提起这个人,大概他们体谅您,不愿揭您的伤疤。只是我以为,这不是一块伤疤,倒是一颗炸弹。日子久了,伤疤可以好,炸弹却终要爆炸,当然,炸弹放久受潮了,变成一颗哑弹,也未可知。侄儿今天大着胆子,点一点您这根引线,瞧您是成了一颗哑弹呢,还是仍有爆炸的威力。」

白承元把脸略略偏过一点,阴测测地斜瞅着他问,「你真不想活了?」

白雪岚叹道,「我当然想活,不过这个以后再谈。我先要确保他能活。」

一边说,一边拖着宣怀风的手,又往白承元跟前轻轻地送了一送。宣怀风不提防,被他拖着往前迈了一步,然而宣怀风不言声的,马上就自行退了一步。

白雪岚刚松开宣怀风的手,宣怀风马上把手伸过去,沉默地抓住了白雪岚的手。

白雪岚瞅他一眼,他就把眼睛垂下看着自己脚尖,那种安静的倔强的模样,不由让人想起白雪岚当初将他强抢进首都公馆的日子。

白雪岚唇角温柔地弯了弯,对白承元笑着问,「您瞧他这点小脾气,是不是和孔副官有七八分像?」

白承元却蓦地把目光移到一旁,似乎完全将宣怀风无视,又似乎怕从眼前这个陌生男人身上,瞥见那个早已逝去的熟悉身影。

白雪岚又说,「您知道,若不是没法子,我不能把自己送到您手上。如今既然主动送上门,我也绝不磨叽。您从前有个孔副官,我现在有个宣副官,大家半斤八两,同病相怜,多余的废话也不必说了。你究竟许不许他进孔宅,让他借您这块宝地避一避?四叔,您是个爽快人,给侄儿一句爽快话罢。」

白承元说,「放屁。他死了,你这个没死,既然没死,就不是半斤八两,差得远啦。等你这个死了,再来和我同病相怜,哈哈。那才是真个同病相怜,哈哈!」

他口里的那个他,想来是指那位孔副官了。

白承元一边端着十分沉重的机枪,手臂强壮地纹丝不动,一边哈哈。只是喉咙似乎有些不适,略略沙哑着,因此那本应该豪放的哈哈,一半迸出来,一半低沉地哽在嗓子里,叫人听着十分难受。

白雪岚说,「您说得有道理,半斤八两,这很公平。你们一对里头,没了一个。我们一对里面,也没掉一个,自然就平等了。你说是不是?」

宣怀风不知道他具体要怎样做,但也听得心脏一阵紧揪。他被白天赐在郊外抓住后,手枪已经被搜走了,这时他垂下的视线,不由缓缓移动,瞄在指着白雪岚的机枪枪口上,又缓缓移动,悄悄从白雪岚沾满灰尘的黑皮鞋往上,到西裤,到西装外套的下摆,再微微往上到腰部。琢磨那西装外套下面微凸的一点轮廓,到底是一颗闪光弹,还是一把手枪。

白承元对于白雪岚的提议,似乎来了点恶意的兴趣,不由问,「你的意思,是要拿你自己的性命,来换这一位?」

白雪岚说,「是的。你同意不同意?」

白承元说,「我为什么要同意?君雅已走了许多年,我虽然一直骂你小兔崽子,但我并不是真个糊涂蛋,知道你当年也是小孩子,女儿死了,是我做父亲的没将她照顾好,怪不到你头上。所以我骂归骂,并没有真对你做什么。不然,我这个人,真要杀你替女儿报仇,难道十几年都不能动手?若说取了你的命,我心里能得一点快乐,大约我能同意你这个提议。然而杀你,我并不能得什么快乐,反倒要替你保全一个人,这完全不划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