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战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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鹿饮溪用毛巾裹住简清的发尾,轻轻拍打,和她分享护发小技巧:“擦头发不要太用力,像这样,先用毛巾按一按,拍一拍,挤走多余的水分,然后再用吹风机吹,最好买瓶护发精油,吹到半干的时候抹一抹……”

简清闭目养神,没有回应,不知道听进去了多少。

鹿饮溪理解她的疲倦,把吹风机调到最低档,降低噪音,以便她入睡。

医疗这一行向来过劳过累,不在劳动法保护范围内。

且不仅是身体上的疲倦,还有精神,必需时刻处于高度专注状态。

沉甸甸的人命压在肩上,稍不注意,一个小失误就可能造成难以挽回的后果。

吹到七八分干,鹿饮溪留头发自然风干。

现在日头正盛,可过了14点就会弱下去。

鹿饮溪起身去沙发上拿了条毛毯,给她披着,然后坐回她身边,拿了纸笔,一笔一画勾勒她在阳光底下晾头发的模样。

傍晚时分,简清出了一趟门,回来后,鹿饮溪发现家里多出各种护发用品,还有许多左撇子专用的工具。

鹿饮溪习惯用左手,但很多日常用品,如剪刀、鼠标、吹风机,都是贴合右手手型设计的,左手用起来很不方便。

从小到大,她都是将就着用。

从没人察觉到她的将就。

鹿饮溪拿起新剪刀,比划了两下,十分顺手。

她看向简清,眼神变得澄澈柔软。

简清没看她,一如既往沉默地做自己的事。

鹿饮溪收回视线,低头一笑,把工具整理归类。

她头一回觉得,这个脑子有病的人,有那么一丝丝的体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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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是周日,但医院没有周末,只有轮班。

工作状态的简清更加六亲不认,多数时候会忽略鹿饮溪的存在。

鹿饮溪也不是时时刻刻待在她身边,偶尔会去帮医生护士跑腿送东西打印材料。

肿瘤科二区走廊上有一块心愿墙,鹿饮溪路过,会停下看几眼。

墙上贴满五颜六色的标签,写着一些鼓励性的话语。

【我一定能战胜肿瘤,我还要读书,还要考试,还要喝奶茶,我还没交过女朋友!】

【希望我的爸爸能够好起来,我要带他去看长城和□□。】

这些是患者和家属写下的愿望。

【所有病友都是我们的战友!】

【加油,加油,不可以倒下,不可以气馁,病人和家属都在看着你!】

这些是医护人员写下的留言。

这里的人都在互相鼓励安慰。

鹿饮溪一条条看过去,忽然有人轻轻扯了扯她白大褂的衣角:“姐姐。”

她低头一看,是一个光头的小女孩,眉目清秀,左手戴有腕带。

她蹲下,和小患者平视,柔声问:“怎么了?是不是有哪里不舒服?”

小女孩眼里全是无措:“我找不到我的妈妈了……”

鹿饮溪闻言一惊,下意识做了最坏的联想。

医院里有陪伴安慰,也少不了放弃遗弃,人性的光辉面和阴暗面,随时随地上演。

鹿饮溪站起来,牵过小女孩的手,带她往医生办公室走:“住几床呀?”

小女孩走路一瘸一拐:“8床。”

鹿饮溪低头看着她的小腿,再次蹲下身:“要抱抱吗?”

小女孩摇摇头,掀起裤脚,露出假肢给鹿饮溪看,稚声稚气道:“上个星期刚有的新脚脚,我想多走一走,很久没有走过路了。”

鹿饮溪没有露出怜悯的眼神,也没有安慰,只是摘下自己的口罩,露出一个笑容:“好,我陪你走。”

一边走,一边打探她最后一次见到妈妈在何时何地。

走到医生办公室,简清看见小女孩,和面前的患者说了声“抱歉,稍等一下”。

然后看向小女孩:“桑桑?”

怎么又偷跑出来了?

名为桑桑的小女孩显然有些害怕,抱着鹿饮溪的大腿,躲在身后,用黑黢黢的眸子看简清。

鹿饮溪摸了摸她的小光头:“8号床的,找不到自己的妈妈了,病历上应该有家属的联系方式。”

简清和桑桑说:“你的爸爸昨天摔伤了腿,你的妈妈去骨科给爸爸送晚饭,待会就回来。”又告诉鹿饮溪,“送她回病房,我今晚要加班,你先去吃点东西。”

鹿饮溪在心里松了一口气,点点头,牵着小女孩的手离开办公室。

还好,历史没有重演,这一次,她遇到的不是被遗弃的病人。

*

加班到晚上8点,简清从工作中抽开身,想起鹿饮溪送桑桑回病房后,一直没回办公室来。

她起身去8号床找人。

8号床的桑桑是简清手上年龄最小的病号,骨癌截肢术后复发转移,今年才10岁。

发现恶性骨肿瘤那年,她才8岁,某段时间一直喊腿疼,父母没在意,以为是小孩玩闹时磕磕碰碰,贴了几片中药药膏了事,后来看她疼得一瘸一拐了,才带到医院检查。

当年,医生给她做了截肢手术,锯去左小腿,防止癌细胞扩散。

肿瘤领域有个重要指标叫“5年生存率”,只要5年内不复发,就可以看作达到了医学上的治愈标准,5年以后,复发的概率大大下降。

桑桑没有熬过那5年,截肢术后第2年,复发转移。

癌细胞转移到了肺部,这次已经不适合手术,经过MDT(多学科会诊)讨论,从骨科转到了肿瘤科。

肿瘤患者在夜间会感受到更明显的疼痛,有时桑桑半夜被疼醒,看不到妈妈,会害怕得溜出病房,走到医生办公室里找人。

简清第一次看见她进办公室时,难得流露了一丝温情,让她在自己身边坐着,等妈妈回来。她不敢拒绝,像是被坏人绑架,一脸委屈坐在她身边,害怕得快哭了。

简清不擅长安慰小孩,小孩也怕她。

从前她在儿科轮转,一走进病房,哭声四起,吓得儿科主任连忙把她推走。

有时她和患者挤同一班电梯,碰到抱小孩的,小孩一见穿白大褂的她,准会哇哇大哭。有的还会伸出小手推她,一把鼻涕一把泪喊:“坏人,坏人走开。”她不得不走出电梯,等下一班。

*

走到8床病房门口,简清没有进去,抱着手臂,倚在门边,看鹿饮溪哄小孩。

鹿饮溪支起一张床上小桌,盘腿坐床上,在纸上画涂鸦,一边画,一边编故事。

“说好了,最后一个故事喔,讲完就得放我去吃饭了。”

“嗯,最后一个。”

鹿饮溪用墨蓝色签字笔画了一个Q版的癌细胞,有鼻子有眼,举着矛,张牙舞爪。

又画了个形态正常的细胞,勾出笑眯眯的表情,然后写上“细胞”两个字。

“这些叫细胞,我们身体里面住着很多细胞,突然有一天,出现了一个坏细胞,这个坏细胞是正常细胞里的叛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