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章 胰腺

*

午休时间, 急诊大厅人流量稍减,急诊中心的超声室,只开放了两间诊室。

绿色帘布后, 鹿饮溪和简清并排站, 颜淼淼躺在床上, 露出肚皮:“我这一上午都没怎么吃东西, 连颗青菜都还没啃就被简主任抓过来了!”

值午班的女医生往她肚皮上抹耦合剂:“颜大主任别嚷嚷了啊, 我这从早上到现在, 连口水都还没喝,刚吃口泡面就被你们拉过来干活了!”

颜淼淼送她一个白眼:“当年在外联部我没少照顾你吧,现在为人民服务一下就不情不愿了,有没有良心啊?你当年影像学学得怎么样?有没有挂过科?”

女医生嘘了几声:“嘘嘘嘘,我没挂过科,都及格了,安静安静,我要动手了,来,让我来一眼看穿你的肝胆胰脾肾!”

诊室里的三位医生都是江州大学出来的校友。

在学校的附属医院工作, 关系圈绕来绕去, 总绕不开校友、校友的朋友。

直属上司可能是前几届的师哥师姐, 科室的主任是几十年前的学长学姐,新入职的小医生是亲手带教过的学生……

有时本院的员工得了痔疮或者要割包.皮,在本院动个小手术, 没几天, 几乎全院的人都会知道,碰到了还会笑眯眯来句亲切的问候。

因而有些员工不乐意在本院动刀子,宁愿千里迢迢跑其它医院去, 给别的医院创收,免得被本院同学、校友一阵围观,还得脱裤子给自己的学生当教材,尴尬得不行。

超声医生操作探头,贴在颜淼淼的上腹部:“也就现在学生都去午休了,要不然就让我的小徒弟上手练练,你瞅瞅你这肝、你这胰——”

说到胰,她忽然拉长了声调,咦了一声,然后沉默下来,调侃的神情登时变得凝重起来,睁大眼睛,脑袋往显示屏上凑近几分,握着探头的右手在颜淼淼肚皮上左右挪动。

颜淼淼探起脑袋,想看一眼显示屏:“我的小胰怎么了?”

简清抱着手臂,面无表情喝止她:“别乱动。”

颜淼淼被凶了,嘀嘀咕咕躺下:“好凶,我刚刚还请你吃饭,怎么喂不熟你呢……”

“什么小胰,我还大妈呢……”超声医生嘴上依旧调侃,神色却不再轻松,松开探头,“我们去超声科找王主任给你看看,顺便再做点其他的检查吧。”

来急诊科轮班坐诊一线的、接触病人的几乎都是年轻医生,主任们坐镇大本营超声科。

颜淼淼坐起来,鹿饮溪给她抽自了张纸巾,她道声谢接过,擦拭肚皮上的耦合剂,问:“啥问题啊,还得喊你们领导来看?学艺不精啊你。”

超声医生看了眼简清:“简主任,你看到了么?”

简清看着颜淼淼,冷静道:“胰头占位。”

胰头占位,就是说胰腺的胰头部位,有个肿块,有可能是良性,也有可能是恶性。

若是良性,动个小手术切掉就好;若是恶性,大概率为胰头癌。

胰头癌是胰腺癌的一种。

胰腺癌,被称为“癌中之王”,五年生存率约为1%~3%,起病隐匿,早期无明显症状,进展迅速,恶性程度高,治疗效果差,预后差,一经发现,十有八.九是晚期,动不了手术;住院治疗了也几乎活不过6个月;就算是可行进行手术治疗的早中期,手术切除后,也有极高的复发概率。

现今医学手段对这个癌束手无策,哪怕是近年最热门、有效缓解许多癌类的免疫疗法,对胰腺癌也起效甚微。

狭小的诊室内,陷入了一阵沉默。

超声医生推了推眼镜,打破沉默安慰说:“我看着不像是恶性的啊,颜主任别自己吓自己。”

这话只敢在熟人面前说。

医疗,谨慎永远摆在第一位,没看见更多检查结果之前,谁也不敢、也不能和患者信誓旦旦做承诺、下保证。

是不是恶性,只有最终见到了病理结果才能确认,病理是肿瘤诊断的金标准,血液检验、影像检查结果,都只能算作是辅助检查、辅助判断。

颜淼淼脸色刷地变白了,神情凝滞数秒,然后笑了一笑,看向简清:“哎,老同学,你熟悉这些,还要安排什么检查?一次性给做了。是良性的早割早了事,是恶性的,那可能是胰头癌,我现在这个应该还属于早期吧——不,不会。”她垂下眼帘,笑了笑,摇头否认,“我今年才32岁,不吸烟不喝酒没遗传病史,最多熬夜熬得多了点,不可能是癌……不管了,先做检查吧……”

医生对疾病比常人了解更多。

也正因为了解更多,所以知道它有多可怕。

她在急诊科经历过许多生死,对待病人死亡,偶尔也会麻木,但当得知重疾可能降临在自己身上,依然无法坦然面对,做不到无惧生死。

医生不是神,也是人,人对疾病都会恐慌。

这是刻在基因里的本能反应。

*

术业有专攻,越大的医院分科越细,专业越精。

有时在同一个专科岗位上待久了,对于其他学科经久不用的知识点,也许还不如轮转医生知道的多。

急诊科学的杂,横向知识面广,但纵向学习不深,面对专病,还是要交给专科治疗。

消化系统也不是简清最熟悉的部位,她请来了肿瘤内科消化组、肝胆胰外科、消化内科、影像科、超声科等相关科室进行多学科会诊,胡见君得知这个情况,也从副院长办公室赶到MDT会诊室,牵头组织会诊。

颜淼淼没参与自己的病例讨论,她选择呆在病房冷静冷静。

生病时,最难捱的,就是等待检查结果的这段时间。

惶恐不安、祈祷恳求、后悔反思、自省自责,千思万绪冲上心头。

颜淼淼坐在简清给她安排的床位上,回首过去三十几年的人生。

她从小学习成绩好,人缘好,五湖四海皆兄弟姐妹,就是家庭出身不太好,亲生父母重男轻女,她出生不久,就被遗弃在了医院,一对生不出孩子的夫妻把她捡了回去,当亲生女儿一样好吃好喝养着供着,供上了全国最好的医科大学。

可惜别人家的女儿,二十出头就大学毕业挣钱孝顺父母了,读医的,哪怕读的是最快的八年制,也比别人多出了好几年,毕业刚出来那两年根本拿不到多少钱。她还选了又苦又累的急诊科,一年到头不着家,连年都没法陪家人过。

养父养母文化不高,经常戳她脑袋骂:“你还不如我养的咪咪呢,咪咪好歹还不在外面过夜,被别人家喂饱了肚子也还知道回家,你呢你呢!翅膀硬了就不着家,还没嫁出去就成了泼出去的水!”

骂归骂,逢年过节养父养母依旧提着鸡汤饺子送到科室来,亲眼看她灌下去才肯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