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2章 口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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简清抱着病历夹, 怔在原地。

女孩柔软的肢体贴着她,手臂宛如藤条般紧紧攀着她。

被陌生的体温包裹,简清怔了好几秒, 方才伸手搂住鹿饮溪的腰。

鹿饮溪抱得很用力,连日来蚀骨的思念, 杂糅了怜惜和心疼,想把她揉进怀里死死护着, 不愿再让她受到一丁点伤害。

简清沉默地抱着鹿饮溪, 亲了一下她的耳尖, 什么话也没说, 目光一点点变得柔和。

四周投过来的目光越来越多。

在这里,激动的相拥并不是什么罕见的事。

每天都有失散的情人、亲人、朋友, 在这里相认, 为彼此的劫后余生相拥而泣。

抱了一会儿, 简清顾忌着自己身上穿着白大褂, 不是太干净,轻轻推开鹿饮溪, 牵着她的手, 向内科诊室走去。

这里人手紧张, 查完房就得去诊室里坐着, 接收病人。

几乎各个科的病都要看。

灾区卫生条件落后, 经常有人腹胀、腹泻、呕吐、皮肤瘙痒, 还有前线转下来的病人,前方紧急手术条件没有那么好, 术后或多或少出现了一些并发症;刚从废墟里挖出来的人,还会出现挤压综合征。

暂时没有病人过来时,简清就得抓紧时间写病历。

这里没有住院医师、研究生、实习生可供驱使, 病历都要亲自写,也没有电子病历系统,都是手写。

鹿饮溪坐在简清身边,陪着她。

简清拉开抽屉,拆开一包奶糖,往鹿饮溪手里塞了几颗糖果。

野战医院有不少小孩来看病,她和志愿者要了两包奶糖,碰到哭闹的小患者,就喂几颗糖。

“我又不是小孩子了。”鹿饮溪嘟囔了这一句,却还是剥开糖衣,把奶糖丢进嘴里,然后直勾勾地打量简清。

她变黑了一点,也变瘦了,下巴更尖了。

黑色长发原本快及腰,现在被一剪刀剪短,堪堪只到肩侧,简单扎成了一个马尾,素面朝天,不施粉黛。

这里所有女性都是素面朝天,有些刚从灾区出来的,甚至称得上是灰头土脸。

天气炎热,她的白大褂换成了短袖。

出发时穿的那件长袖白大褂,整整穿了十五天。

那时候没有物资,没有水,所有人不能洗漱,日复一日挖人、救人,汗水黏在了衣服上,等衣服自然干,夜晚余震不断,大家都是和衣而睡,十五天下来,所有人的白大褂都硬得不能再穿。

医疗队的人想丢掉,却被博物馆的人收走。

博物馆的人说,这不是脏衣服,这是你们的战袍,有纪念价值的,要让灾区的人民永远记得你们这身战袍。

裸.露出来的手臂和脖子上有几道浅淡血痕,鹿饮溪伸手,轻轻抚摸她那些伤痕:“疼不疼?”

简清说:“不疼了。”

“有没有受伤?”

简清摇头:“没有,别担心。”

鹿饮溪看着她,轻轻喔了一声,过了会儿,走出帐篷,蹲在地上,啪嗒啪嗒掉眼泪。

简清伏在桌上写病历,写完几份,她走出帐篷,猝不及防,看见门口的小孩红着眼眶。

她也蹲下来,点了点鹿饮溪的额,问:“为什么变兔子?”

鹿饮溪吸了吸鼻子,眼睫低垂,没说话。

她心疼简清。

简清又变得不爱说话了。

脸上没有丝毫表情,整个人缄默又阴郁,死气沉沉的。

好像很累。

还很难过。

简清低头碰了碰鹿饮溪的额,轻声问:“这幅模样,害你担心了?”

鹿饮溪轻轻嗯了一声。

简清沉默了会儿,反过来安慰这个小孩:“别怕,别担心。”

她没有那么脆弱,只是需要时间去平复。

给她点时间,她会慢慢恢复的。

鹿饮溪搂住她的脖颈,凑过去,轻啄了一下她的额头,然后站起来,说:“我要去给学生上课了!我现在是小学生的临时美术老师,45分钟后,下课了,我再过来找你。”

她本来是被分配到野战医院食堂做饭的志愿者,某天,她看到几个小孩子坐在角落里发呆,就过去找他们聊天,画小动物哄他们开心,路过的书记看见,就把她安排去了临时学堂,上美术课。

那里有有一群地震后复课的小学生,有些学生失去了父母、家人,有些学生目睹同学的尸体,面无表情坐在课堂里,不和人交流。

有医学相关知识的人,都能判断出来,他们需要灾后的心理干预。

全国各地的精神卫生专家赶赴灾区,给灾后幸,存的人,做心理干预。各大高校心理专业的大学生,也报名当志愿者,陪大人聊天,陪小孩玩游戏。

跳绳、老鹰捉小鸡、跳格子,这些童年耳熟能详的游戏,鹿饮溪也带着那些小孩玩了一遍又一遍。

陪小孩玩耍、带小孩画画,但也保持着恰到好处的距离,以免那些小孩移情,对她产生依赖情绪。

她无法长久地待在这里,所以不能和这些小孩建立起深厚的感情,以免离开时,对他们的心理造成二次伤害。

这和平常探望福利院、孤儿院是一个道理,可以释放善意,但不能建立情感依赖,离开时,彼此依依不舍抱着哇哇大哭,不是什么感人场面,而是一种不专业的行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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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了课,鹿饮溪去野战医院的内科找简清,一块吃午饭。

这一片都是灾民安置点,有临时政府,有临时学校,有野战医院,所有灾民拖家带口住在帐篷里,政府每天限时免费供应伙食。

偶尔会有灾民想起伙食不够好,没有肉,肉太少。

野战医院和驻地部队这边,有专门的食堂,都是后方医院、部队调过来的物资,还有农民大老远蹬个三轮车送过来的米和蔬菜,说是亲自种的,不能饿着解放军和医生。

简清在前方吃了半个月的压缩饼干和泡面,现在哪怕是吃白米饭和青菜,都觉十分下口。

老人和小孩还可以拿一个水煮蛋,食堂打菜的老师傅,看见了前几天在食堂打下手的鹿饮溪,也塞了个鸡蛋给她,说:“女娃娃补补身体。”

鹿饮溪笑着收下,将鸡蛋剥好壳,放到简清的餐盘里:“你吃,补营养。”

简清想起,以前在医院食堂,鹿饮溪喜欢从她餐盘里夹走手撕鸡,张跃看到还调侃说又不是大灾荒年代,就几块肉还夹来夹去的,喜欢吃再去阿姨那边打点不就行了,还整得跟一对你侬我侬蜜里调油的小情侣似的。

现在当真迎来了国难当头,物资紧缺,眼前这个女孩倒喜欢把好东西让给她。

她用干净的筷子,把剥好的水煮蛋一分为二,说:“一人一半。”

夜晚,鹿饮溪就在简清的帐篷里休息。

野地医院的帐篷,有床,有柔软的被褥。

在前线时,他们的睡袋被雨水泡湿,被余震压到废墟底下,那时道路不通,物资进不来,后来的几天,不下雨他们就躺在地上睡,一旦下大雨,就钻进裹尸袋避雨睡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