扶桑之伤(第4/10页)

一会儿,她说:“今天放学让我一个人走好吗?”

我没有问为什么,答应了。

金运国,男,73岁,单身。主要从事转基因植物研究。三十年前曾因某种原因从植物所离职,举家搬离了C城,一年前又复归原职。此人在学术界声名狼藉,早年因基因专利积累不菲财富,后因从事非法基因产业,官司缠身,曾三次因“人类遗传基因出口”、“转基因农产品非法环境释放”等罪名被警方调查,赞助商撤资,其研究事业步入低谷,家境逐渐没落……

金运国未有婚姻史记录,但曾收养过三个婴儿,均离奇失踪,警方介入调查未果。此人现抚有一养女……

这是郭秘书给我的调查结果。有些地方与我原来的猜想有出入,老男人金运国与金小蔚确为父女关系,只不过金小蔚非其亲生。金运国虽然曾因从事非法基因行业被捕,但从资料看,并无扭曲人格、虐待犯罪史。郭秘书是我家的生活秘书,相当于管家,这份报告很自然地落到了我老爸手上,只不过他没有告诉我,交给我爸的还有一份是关于金小蔚的特别资料。

从我爸的震怒来看,那份报告的内容想必是相当敏感且火爆!

“我说你这个兔崽子怎么最近老是去东湖边那幢房子!原来是被那小骚狐狸精给迷住了!”

“你个龟孙子是吃错哪壶药了?一个经常出入‘红粉世家’的女人你也要!”

“她老子也不是什么好鸟!一个老男人带一孤女同吃同住,傻蛋都知道这是什么关系!”

“爸。”我平静地说,“你带回家的女人跟你的房子一样多,但你儿子我只爱一个。”说完,我头也不回地摔门而去。

下午,金小蔚没来上课,生物试卷发下来了,我平生第一次得了B,而金小蔚居然得了C,我翻到试卷背后,发现在最后一道综述题,金小蔚是这样写的:

老师,您常说社会98%的财富是由2%的精英创造的,这跟您的基因理论有异曲同工之妙。人的基因组内,也只有约2%的内容有用。但是这句话等于扇了人类自己一耳光,因为我们无法解释自己基因组里这些占98%的垃圾片段,它们同样也是上帝的造化。这些被称为垃圾的非编码区真的毫无用处吗?

“垃圾!”在老爸喷出这个相当文雅的词汇时,我知道这已经是他难能可贵的斟酌用词了。

墙上的投影屏幕是高科技的欧洲货,宽大,清晰。这本是老爸的会议室,每当竞争对手推出什么新产品新战略时,他就会气急败坏地把各部门经理召集在这里。而此时,屏幕上显示的并非什么枯燥乏味的商业信息,而是灯红酒绿的混乱画面。台下郭秘书、赵经理脸上都浮着尴尬的笑,显然他们都是画面上那个地方的常客。

画面上的灯光是那种摇曳的暗红,就像酒杯里的红酒,女人的脸上也浮满了红赧,但她心生荡漾的大笑却又那么的轻浮。她的腿相当长,搁在三个男人的腿上,脚趾尖还能翘到一个两鬓斑白的儒雅男士的鼻子上。男人们的衣着很讲究,但他们的手可一刻没闲着。

“红粉世家”的赵经理做起了现场解说:“现在的客人都喜欢这种涉世未深的女学生,大学生、高中生甚至初中生……”镜头及时的拉近,女人强作世故的稚嫩笑脸陡然生动起来,众人的目光刷刷射向我,好像投影仪对准的是我。我抄起一个什么东西,后来才知道是昂贵的麦克风,砸在更为昂贵的高清投影屏幕上,然后像一头公牛冲了出去。

“红粉世家”就在大楼的一楼,我很快便找到了那个包厢。可悲的是,从包厢的档次看,这群消费的男人并非特别有钱。如果包厢的档次够高,我也就不会那么容易冲进去了。里面狂欢的人群惊得人仰马翻,男人们粗俗的玩笑戛然而止。

“谁他妈让你进来的!”有男人站起来,却被我推了个踉跄。他也许是醉了,但斜躺着的女人显然没有,她下意识地想坐正身子,迷离的眼神也蓦地清澈起来。这看起来很滑稽。

“这就是你经常熬夜的原因吧。“我冷冷地说。

她的嘴唇抖了一下,欲言又止。

“小子,你找死!”一个壮硕的男人给了我下巴一下,我没有躲过这一下,相反,我从内心感激这一拳,只有这猛烈的一击,才会让我变得清醒。好像醉的不是他们,而是我。

我从地上爬起来,啐了一口夹带血和牙龈肉的唾沫,从钱包里掏出一张名片,我的钱包里有很多这种制作精美的烫金玩意儿,但从未使用过它们。我扔给了她:“下一次你可以找我,因为我比他们更有钱。”

这时,赵经理冲进来把我拉了出去。

“我的一天只有地球时间的二十二小时。”回想她说这话时的语气,天真得就像相信圣诞老人的小女生,这更加加深了我内心的憎恶。是啊,二十二小时,原来有两小时如此不堪。

“不要相信女人,我早说过。”马六安慰我。

“从此以后不要在我面前提女人,You Know?”

“呵呵,还是哥们可靠吧。”大伟搂住我的肩膀。

第二天,金小蔚没来上课。第三天,她的座位依旧空荡荡,桌面试卷上鲜红的大叉显得那么刺目。

“快来看,金小蔚居然拿了C减!”姜李璐像发现一只蟑螂一样尖叫起来。

试卷在教室里飞来飞去,很快被揉得皱巴巴的,还添满了脚印。

突然教室安静下来,金小蔚出现在教室门口。好事者连忙把试卷递到她课桌上。

然后的一整堂课,金小蔚都在埋头整理她的试卷,小心地抹平每一个褶皱、卷边,拭去上面的污垢,好像那是她的宝贝。大家希望看到曾经嚣张的金小蔚面对惨不忍睹试卷时的表情,然而很失望,她的表情相当平静,听课的情绪也未有丝毫波澜。她安静地聆听着老师的讲解,还时不时记着笔记。这认真的态度引起周围同学更多的交头接耳,还有不怀好意的嗤笑。

可是下午的语文课上,莫名其妙地,安静的课堂突然被一个嘤嘤的啜泣声打破了,金小蔚伏在课桌上,肩膀微微颤动。老师当时正在讲解“精卫填海”的古文阅读。

她也会哭泣?众人难以置信地面面相觑,然而没有人去安慰她,也许大家觉得她这样特立独行的人根本无须安慰。

直到下课,金小蔚的头仍旧深埋在课桌上。教室里已是人去楼空,而我是倒数第二个离开的。就在我带上教室门时,她叫了我一声,我顿了下,还是头也不回地离开了。我想她大概是想征用我的肩膀吧。

第二天,我的课桌里放了一本书,我翻开它时,一张金黄的书签掉了出来,那是一片心形的树叶,应该是出自恶俗的加工,因为在我的印象中,似乎没有哪种树叶长成这样,但叶片的边缘却是天然锯齿状。上面的叶脉相当复杂抽象,就像是她的掌纹。我漫不经心地翻了下这本名叫《人类再次被毁灭》的书,书的内容我并不喜欢。从书名看我就知道它讲什么,无非是炒史前文明的冷饭,再起一个惊世骇俗的名字媚俗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