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第3/8页)

你是一个微粒。

你只经历到这一切的瞬间。当大西洋海底被推动五厘米时,你已经晃过了一年。这次旅行让你看到一个地方,在那里,生活中没有太阳。熔岩迅速冷却,形成断层和裂隙。海水挤进多孔的新地底,往下流数公里深,最终来到地心滚热的岩浆层上方,然后向上折返,满载着滋养生命的矿物质和温暖。水被硫黄染黑,从房屋般高、烟囱状的物体中喷射出来,滚烫,但不沸腾。在这种深度,水到了 350 度都还不沸腾。它只是流淌,将丰富的营养分向四周,所供应的量比周围的水多上百倍。

这趟旅游航向未知的空间,将你带到异世界的边境前哨,在那个世界中,所有生物都不需仰赖阳光维生。那里定居着一堆堆一米长的虫子、像人类胳膊那么长的蚌类、一群群无眼的白蟹和鱼,而其中最重要的,则是细菌。就像地面上的绿色植物,以阳光滋养自身,并供应其他生物维生的能量,这些细菌也有相同功能,担任主要的生产者。但这些细菌不需要太阳,它们将硫化氢氧化。它们的生命泉源来自地球内部。它们以菌丛覆满海床,和虫子、蚌类及蟹类共生共存,同时间,其他蟹类和鱼类又和蚌类、虫子共生——一切都不需一丝丝阳光。

也许这颗星球上最古老的生物不是出现在星球表面,卡伦,而是这里,在这黑暗的海底。或许,在穿越大西洋深海的旅途中,你看到了真正的伊甸园。两种智慧物种中,Yrr 绝对是较古老的,另一种继承了结实的土地,却失去他的摇篮。

想象一下,假如 Yrr 是被上帝选中的物种。

神的子民。

检查仪器的时间到了。

韦弗收回刚穿越非洲的思绪。她得专注于当下。她仿佛已经旅行了一百年。潜水艇前方不远之处,幽灵似的发光体从水中掠过,但那不是 Yrr,而是一群微小的磷虾。不过,也有可能是小乌贼或其他什么东西,很难看清楚。

2500 米深。

离海底还有 1000 米左右。她周围除了广阔的水域,什么都没有,但声呐突然开始急促地嘀嗒响起来。某种庞然大物正接近中。不,不只是接近,它直直朝她而来,而且体积巨大无比。一团坚硬的巨块,从上方直直沉落。韦弗隐约的不安变成了恐慌。那巨物靠得更近了,她转了个一百八十度的弯,迅速掠开。收音器将空洞诡异的响声传进深飞内部,那是一种幽灵似的嚎叫和呻吟,而且愈来愈响。韦弗想逃开,但好奇占了上风。她离那陌生物已经够远,看样子那生物也没有朝她追来的迹象。

如果那真是一种生物的话。

她再次转弯,降低速度迎上去。现在她和它一样高了,那未知的东西就在她正前方。漩涡拍打着深飞。

漩涡?

什么东西能有这么大?鲸鱼?可这东西有十条鲸鱼那么大,或百条,或者更多。

她打开探照灯。就在这一刻她发现,她离那东西比她所知的还要近。她可以看到那东西,就在光束的边缘。有一瞬间韦弗糊涂了,认不出她前方这表面光滑的物体是什么,或来自什么东西。它从她前方往下潜,某种发亮的东西在探照光里蓦地一闪。垂直粗黑的线,有一米长,后头接着一些曲线,看起来惊心触目地熟悉,当成文字形态来看时,它们是:

USS 独……

她震惊得失声叫了起来。

声音飘散开来,没有一丝回声,使她意识到,她人正在密闭的舱室里与世隔绝。此时,那船正从她身旁往下沉落,她感到前所未有的孤独。她的思绪飞向安纳瓦克、约翰逊、克罗夫、尚卡尔和其他人身上。

利昂!

她目瞪口呆,难以置信。

飞行甲板的边缘闪了一下,又消失了。其余部位都藏在黑暗中,只看到空气漏出造成的气泡疯狂起舞。

然后漩涡拖着深飞一起往下。

不!

她手忙脚乱,想稳住潜水艇。该死的好奇心!她为什么不能离得远一些?控制板显示,潜水艇出问题了。韦弗跟拉力搏斗,将推力调到最大好让潜水艇往上升。潜水艇挣扎、摇晃,尾随着独立号驶往它的坟墓。后来深飞终于证明了它的设计完美无瑕,它挣脱漩涡,向上浮去。

转眼间,一切又恢复正常,好像什么事都没发生过似的。

韦弗能够听到她的心跳,在她耳朵里嗡嗡响。心脏像一只活塞般把血液打进她的头里。她关闭探照灯,让深飞的头朝下,小心翼翼往下沉,继续飞往格陵兰海的海底。

经过一点时间,也许是几分钟,或只有几秒钟,她哭了。眼泪夺眶而出,她啜泣了起来。这意味着什么?她早就知道独立号会沉没,大家都知道,可怎么会这么快?

会,他们都知道,就是会这么快。

但她不知道利昂是不是还活着,或者西古尔是不是逃出来了。

她感到致命的孤独。

我要回去。

我要回去!

“我要回去!”

她泪流满面,嘴唇颤抖,开始怀疑她的使命有何意义。她没有见到 Yrr,虽然她已经快到海底。她检查仪器。计算机安慰了她。它说,她已经航行了将近半小时,潜入 2700 米深。

半小时。她还要在这下面坚持多久?

你想看到全部吗?

什么?

你想看全部吗,小微粒?

韦弗抽抽鼻子。在想象中的黑夜奇幻异境里,那抽鼻声将人拉回现实。“爸爸?”她呜咽道。

冷静。你得保持冷静。

一颗微粒不会问还要多久时间。微粒只是移动或停下。它顺着造物的节奏,是万物顺从的仆人。这种执着的妄想是人类所独有的,人类有种终将招致毁灭的企图,想和自身的自然天性对抗,想将生存的时光独立框起来。Yrr 对时间不感兴趣。打从细胞生出的那一刻起,它们的染色体里就装着时间。一切都在这儿:两亿年前,海洋板块和庞大的陆地结合,那就是今天的北美;6500 万年前,格陵兰岛开始漂离欧洲;3600 万年前,大西洋的地形特征已经成形,而西班牙还离非洲很远;接着,2000 万年前,隔断北冰洋和大西洋的海底山脊往下沉,低到两座海洋足以交换彼此的水,而你也可以从格陵兰盆地一路南行,经过非洲,最后抵达南极。

你航向南极环极流,那是洋流的调车场,然后前往永不止息的海水循环。

你从寒冷出发,进入寒冷。

你或许仅是一颗微粒,但你也是一片浩瀚水域的一分子,那儿的水量足足比亚马孙河大八十倍以上。

你在海床上方流动,穿越赤道,经过南大西洋海底盆地,然后抵达南美洲最南角。在这儿,你的流动变得平稳安静。但离开合恩角之后,你进入了汹涌的漩涡。你踉跄着,跳跃着,被拉进一场暴动中,那暴乱就像胜利大道周围在中午用餐时间的交通状况,只是大上许多。南极环极流由西向东绕着这块白色大陆,像个巨大的搅拌器,运送、调度着世上所有的水。这不断绕圈的水流从不停歇,从不碰撞陆地。它不停地追逐自己。它带着八百条亚马孙河的水,将地球上的水都吸到体内,把洋流撕扯开来,然后再把它们混在一起,抹消它们的出身和身份。就在快到南极时,它将你冲上海面,你冷得直发抖。汹涌的浪花托着你往上,直到你再度缓缓下沉,搭上了环绕着极地的巨大旋转木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