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3章 意志(3)(第2/3页)

鸟笼太多、太密集。它们投下的影子令地面昏暗,余洲看见一团黑色的影子,是爬行靠近意志的樊醒。

意志不停地翻滚,它的呕吐仍在继续。从口中吐出的不再是骨头,而是一团接一团黑红色的肉块。它凶猛地呻吟,有什么东西在体内折磨它。

许青原的骨头已经拼凑完成,簌簌抖动。意志后知后觉,朝许青原的骨架大吼:“你……你体内……有什么?!”

许青原的骨架瑟瑟发颤,渐渐的,声音愈发清晰:它在大笑。

“你不会骗人,”它笑着说,“但你会被别人欺骗。”

它位于樊醒异侧,吸引了意志的注意力。杂质正在击溃意志,那块不属于“缝隙”也不属于人类血肉的小芯片,成为意志无法抵抗的毒质。

毒质甚至让它感觉迟钝。它所有精力都花在抵抗毒质上,密密麻麻的触手失去了活力似的在地上弹动,有一些末端开始发黑、枯萎。

一直没有察觉自己的触手被折断,等意志发现一切似乎不对劲再回头,身后的影子覆盖了它的眼睛。

它目眦尽裂:“樊醒?!”

樊醒抓住了意志的触手。他根本没有与意志交谈的念头,触手的皮肤溃烂了似的,手一碰就溶解,碎屑粘在手指上,粘稠不适。

白蟾可以吸收其他的孩子,樊醒自然也可以。但吸收意志过分困难,许青原大脑中的芯片暂时夺走了意志的行动力,让樊醒有机可趁。

他回忆白蟾的行动,甚至又起自己当时如何吸收安流心脏。意志的躯体浓度、构造与孩子们并不一样,仿佛一闷头灌下了烈酒,樊醒霎时间无法承受。

他堕入一个黑色深渊。

深渊之中有人抚摸他的脸,非常温柔,手心有舒适热度,樊醒迟钝地回忆,又起那是余洲的手。他睁开眼睛,看见自己正不断、不断地坠落,四面八方的黑暗稠密地包裹他。

下坠终于停止,他悬在半空,察觉不到自己的躯体。一个问题从他脑中诞生:我是谁?

他在黑暗中漂流,游荡,始终是一团混沌。我是谁?我是谁?他不停询问自己,发出的第一声是:啊。

无意义的呓语伴随了他很长一段时间,直到黑色的天幕裂开一道口子,滚烫的空气潜入。岩浆从裂缝里流进他置身的黑暗,瞬间被冰冷的空气凝结,化作白色的雪片,飘飘摇摇。

他听见声音,陌生的、不可理解的语言从裂缝里漏进来。

他靠近那道裂缝,琢磨它、研究它。然后尝试自己在别的地方制造一个同样的裂缝。

于是这黑暗的空间里多出了一个人。

那人跌得很重,摇摇晃晃爬起来,注视眼前的混沌。

樊醒仿佛在照镜子。眼前落入黑暗的人有一张和自己一模一样的脸。他问:这是什么地方?

樊醒无法回答,他对这个生物产生了兴趣,又要模仿他,从动作、声音到外貌。混沌中头一回诞生了躯体,先是一颗头颅,一粒眼珠,之后是四只大手。

那人惊呆了,手里拎的小布袋子落地,一袋子新鲜的八爪鱼爬出来,紧张散开。

樊醒看着那些用吸盘、触手爬动的小生物,念头才在心里冒出,触手已经在自己躯体上生成。

他弯下腰,尽力与那青年平视。微光照亮青年黑色的眼睛,樊醒看见一簇激动的火苗从他眼底生成:“你是谁?什么生物?这里是……异空间?”

这是意志与第一个历险者的初见。

不断被撕裂、不断被缝合,在呼吸眨眼的瞬间,无数过往讯息淹没了樊醒。他正在不断吸收意志的躯体,连带它的回忆。

碎片般的影像充斥了樊醒的意识。“鸟笼”的建立,安流的诞生,意志持续不断的诘问:我是谁?我能拥有什么?我被什么人需要吗?

真正的樊醒告诉它,没有爱和期待,生命的诞生毫无意义。它不断制造孩子,填补空虚的“缝隙”,疯狂又要得到一个完美的、与樊醒一模一样的人类。——可是毫无意义的孩子又有什么保留的必要?

它丢掉他们,就像制造他们一样漫不经心。

樊醒从不知道意志的情绪是这样的。在漫长的时光里,它很少喜悦,吞食了唯一的伙伴之后,这种喜悦变得更加稀少。它总是充满了疑问,对自己、对孩子、对这个无边无垠却孤清冷寂的空间。

各个时空的人们往那些永不会关闭的陷空里投入各色垃圾。有人有物,落入“鸟笼”之后,生死有命。意志站在高处,樊醒第一次用它的眼睛去注视缝隙,霎时间被所见的“鸟笼”数量震惊——数不胜数、密密累累的“鸟笼”镶嵌在“缝隙”之中,闪动珍珠白的微光。

“被丢弃的东西会去哪里?”他听见意志问,“我的‘缝隙’是他们最后的归宿吗?”

没有人回答它。它分离了安流的心脏和躯体,深渊手记被樊醒小贼盗走,所有的孩子都被驱赶离开。在缝隙之中与它一同飘荡的只有无数蓝白色的水母。

孤独像箭矢一样,穿透了意志。它在无人回应的“缝隙”里放声大喊所有它记得的孩子的名字,安流、雾灯、小十、白蟾……它开始后悔,自己只给一些孩子起了名字,其他更多的无名者,它忘了他们的排行,也忘了他们的长相。

强烈的冲动再度从胸口腾起:太孤单、太寂寞了,它忍受不了这样的“缝隙”,决定继续制造新的孩子。

“樊醒……樊醒!!!”

嘶哑的声音不知喊了多少回,樊醒隐隐约约听见这声音,终于回过神来。

他的躯体变得极其巨大,像意志一样。

而意志已经缩小成一团,仿佛只有皮肤包裹着心脏,骨架瘦小,蜷缩在樊醒面前。

樊醒又说话,开口却发不出声音,左胸烫得如同火烧。他并未发现自己皮肤白得像纸,双眼血红,浑身火热。骨头构成的巨大翅膀在他背后张开,几乎占据了半个鸟笼。

接二连三的巨响传来,他回头看去,视线晃动模糊。悬空的鸟笼一个接一个掉落、碎裂,鸟笼中的生物纷纷爬出,因为畏惧和害怕朝樊醒的反方向逃窜。

樊醒又呼唤一个名字,但他一时间又不起来。有人抚摸他的脸庞,他扭头,看见意志朝自己伸出一只手。

“新的……意志……我的孩子……”意志断断续续地说,“安流呢?它也在吗?”

鱼干游了过来,怯怯地靠近。

“……对不起……对不起……”意志挣扎着,“痛不痛?那时候,痛不痛?”

鱼干滚落眼泪。它又跟意志说自己这一路的快乐和痛苦,说那些意志或许已经忘记的孩子,但它只顾哇哇大哭。

“我要……把这个……给你。”意志指着自己胸口中央,一颗跳动的、小小的心脏,“吸收它,你才是‘缝隙’真正的主人。”它紧紧抓住樊醒的手臂,“我见过的,那些人,是你的伙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