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三合一(第4/5页)

梦醒的穆骁,在孤寂的榻上躺了许久,好像想了许多事,又好像,什么也没有想。许久之后,他坐起身来,趿鞋下榻,走至一面墙前,从墙内暗格中,取出了一只小小的梨木圆盒。

盒中,有半枚残佩,如满月被生生劈成了两半,只留此半面,封存其中。

这枚昔日定情的玉佩,原在兰亭前,被无情的顾琳琅,如弃敝履般,掷还给了他。后来,他在逃离京畿一带时,因被追兵追杀,在打斗过程中,不慎将之摔碎在地。纵在那样生死危急之时,纵那定情的玉佩,已成了一个可悲的笑话,他还是在随时可能命丧的情境下,竭力将追兵杀退半步,挣得一息时间,匆匆捡走了半枚。

用此半枚残佩,记住这刻骨之恨,时时提醒自己,勿忘顾琳琅之狠毒无情,勿再轻信女人心,时时督促自己,争权夺势,建立功业,尽快重返长安,将顾琳琅那女人,从凤座拉到泥潭里,踩在脚下,一刀穿心。

当时搏命捡玉的他,以及后来在峥嵘岁月中,反复看此残佩的他,心中一直是这般想的。可,此时此刻,在这天地沉睡的孤冷静夜里,注视着这枚残佩的穆骁,心中想的,却不是那些淌着仇恨的痛苦记忆,而是他此生,最为欢喜时。

纵与顾琳琅,已互陈心意,纵他心中,一直想带她离开香雪居,离开京城,从此真正与她在一起,可他一直对她开不了口。

他知道她过的是怎样舒适安定的日子,他知道她有着怎样优雅清贵的官家小姐身份,这些,是他一个多年来刀尖舔血为生的人,给不了她的。

若他以爱为名,自私地要她选择与他离开,她不仅要放弃既往荣华,还要背负起与人私逃的骂名,从此成为长安城人的笑柄,一世受尽他人侮|辱嘲笑。

心底的深深自卑,让他迟迟说不出心中之愿,他甚至做好了,与顾琳琅只尽“一时欢”的心理准备。

纵顾琳琅说爱一人一世不变,但他仍不敢相信真是一生一世,在情意浓时,亦在心底存有筵席终散的隐忧,直到顾琳琅主动亲口对他说,要与他离开,离开京城,在外与他真正建立一个家,从此一世相守,永不分离。

天底下没有任何词汇,可以形容他在那一瞬间,涌溢的惊震与狂喜。

他几是被她那炽|烈无畏的爱感动了,那一刻,他觉得生来经受的所有磨难,都是为了能遇见顾琳琅。他曾觉得上天不公,以致他生来无父、为母所弃、孑然一身、受尽苦难,对此耿耿于怀,但那一刻,他突然释然,他意识到上苍是公平的,它偿还给他这样一份珍贵的爱,这爱,珍贵过世上所有。

人世间最美好的月色里,他望着盈盈看他的少女,只觉一颗心,被融化成了潺潺流水。一线理智牵引着他沸涌的情感,他颤着声道:“跟我一起,或会有危险……我那营生,从前得罪了不少人,纵从此金盆洗手,也或仍有旧敌,寻上门来……”

她说:“两心相印,生死相许。”

他接着道:“跟着我,无法像现在这样,过简单舒适的生活。若有旧敌寻衅,甚至可能无法长期安定在一处,需要四海为家,颠沛流离……”

她说:“万水千山,同归同去。”

言犹在耳,声声动人。穆骁此生,再没有听过这样动听的言辞。纵是后来听人山呼“万岁”,听到那些文采斐然的朝臣们,用尽溢美之词,长篇累牍地歌颂他赞美他,都不及当初顾琳琅那简单两句,悦耳动听,令他在多年后的此夜里,回想起来,仍忍不住为之,悄悄心颤。

明知是谎言,明知是欺骗,可仍觉动人心扉。孤寂深夜,穆骁凝望着掌心的半枚残佩,忽地十分怀念从前那颗热烈跳动的心,怀念耳边那一声衔着温热气息的“爱你”,动人心弦,有若仙音。

他竟还想再听一听,纵知是无情无义的鬼话,也还想,再听一听。

月隐西楼,携着天子不为人知的心思,遁入云中。渐天色空明,又一日朝阳起,长安城人日出而起,日落而息,太平日子在暖春时节中如水而逝,倏忽便五六日过去,满城芳菲,春意更浓。

这好春时节,长安城人闲暇时,俱爱往城中园林、城郊山水,踏青赏景。若放在从前,宁王穆骊,定携娇姬美婢,冲在游玩人群最前,但这时候,尚被禁足府内的他,只能对着王宅勾勒出的四方天地,唉声叹气。

流光榭那事,是扎扎实实惹怒皇兄了,他不仅挨了顿打,被禁足府中,宅内那些精心搜集的娇姬美婢,也通通被皇兄遣散了出去,如今他身边的美人,只剩一个正式纳娶的侧妃洛氏,可让他平日叹气之余,聊解思美人之愁。

宁王被杖责禁足一事,传在外面的因由,是风流宁王色胆包天,竟敢调戏御前宫女,故遭此一罚。圣上罚到几将宁王身边美人遣尽,也是为了好好治一治这弟弟的“色心”,帮他戒戒美色。

肃王穆骏知此事后,因人无法见禁足中的穆骊,让仆从送了上好药膏给宁王府,并顺带了一袭话,转告与穆骊。那话前半截,把将色心动到御前的风流弟弟,训骂了一通,后半截则说,让他在府内安安生生养伤,等这一月禁足期过了,他这做哥哥的,广集美人,亲办佳宴,好好安慰招待他。

可身上伤快好了,这禁足期,还有好长一段。春意盎然的时节,坐靠廊栏的穆骊,一边感伤,一边庆幸自己之前纳了个侧妃,每日里还可有此软玉温香在怀,不至于真打光棍时,见他这貌美侧妃,穿系着一条绿罗裙出来了,柔柔春风中柳眉如烟,弱骨纤形,似一支将开未开的水莲花,既娇且净,十分可人。

虽说平日里,穆骊更爱艳些的女子,但这时候,一切皆胜于无。他欣赏了片刻美色,朝这位前朝县主,伸出手道:“过来,坐到本王身边来。”

前朝温华县主洛柔惜,以宁王侧妃身份,对着她的丈夫,微微一福道:“妾要入宫去了,无暇陪伴王爷。”

穆骊眉头微皱,“……入宫?”

洛柔惜答道:“宫中顾婕妤开牡丹雅集,邀了不少贵女与贵妇入宫赏游,妾在受邀之列。”

他在禁足中,出不去这宁王府,洛氏,可不在限制之列。穆骊没奈何,只能将洛氏捞近身前,亲了亲她脸颊后,放她离开。

美人亲前亲后的一张脸,皆如素瓷温和白净,无甚表情波澜。

她起身略整衣裳,再朝丈夫一福后,依依走远,穆骊眸光在她后面的侍女碧茵身上,微落一瞬后,又看向满园姹紫嫣红,捡了段《牡丹亭》的唱词,自娱自乐地幽幽唱叹:“最撩人春色是今年。少什么低就高来粉画垣,元来春心无处不飞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