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7章(第2/3页)

听出她是在婉转地劝自己,太皇太后今年九十有六,已是十分高寿,便是寿终,也是喜丧。

何况唐别卿嘴里还留了口子。

娜仁听了,想要牵起嘴角笑一笑,又觉着有些僵硬,最后还是没笑出来,只轻叹一声,“尽人事。”

京师里入了秋,天气肃杀,百花凋零。慈宁宫庭院里往年这时候应该摆上大盏大盏的菊花,明黄、明紫、大红、粉红,极尽姹紫嫣红之妍态。

但今年娜仁看着那些菊花只觉着碍眼,虽然时下对菊花并没有那么多讲究,甚至认为菊花是品行高洁的象征。她却仍然不愿意看到,命人将那些花朵都撤了。

花房的人也有眼色,虽不知为何撤了菊花,但转头便又送了意头极好的桂花来。如今正处金秋,金桂压枝,芳香浓郁,太皇太后精神头好些的时候,便喜欢叫人扶着她到殿外赏花。

这日娜仁过来的时候她正在廊下坐着,捧着一盏茶慢吞吞地呷着,见是娜仁来,便冲娜仁一笑,又与苏麻喇说:“瞧瞧,这小的又来了,又不知要从我这掏去什么好东西呢。”

她有许多年不叫娜仁是“小的”的。

娜仁心里一酸,走过去笑盈盈地道:“我不是来讨您的好东西的,是给您带了好东西来!瞧,这新蒸的参蜜,叫宫人沏了给您喝。您也别总说我是讨债的了,瞧瞧您手上端着的,不也是我送来的?”

太皇太后低头看了眼茶碗中的参蜜茶,眯起眼睛嘿嘿地笑,又不说话了。

“这会子天气倒是还不冷,但早晚已有了寒气,从脚底往身上钻,记得给老祖宗换厚底的鞋子,出来赏花定然要添衣。”娜仁拉着福寿细细地叮嘱,福寿一一应下,道:“娘娘您就放心吧,奴才都省得。”

“我怎么能放心。”娜仁轻叹一声,正说话间,太后也来了,还带着一萝青柑,正是当季新进的,皮薄肉厚汁水多,味道也是酸甜适口,往年正是太皇太后秋日里最喜欢的水果。

然而见了太后,太皇太后却“乌云珠”“孟古青”地乱叫起来,一会叫这个,一会叫那个。

太后拿着青柑哄了太皇太后一会,将皮剥了,仔细褪去白络,递到太皇太后手上,叫她一点一点撕开来吃,自己却走到娜仁身边,满面黯然地叹了口气。

“好歹老祖宗还记得你的名字呢。”娜仁拍了拍她的手,宽慰道:“我呢,一进来就被叫‘小的’,说我是来掏她的好东西的。”

这话说得颇为促狭,也不过是为哄太后一笑。

太后也果然笑了,没等她张口说话,忽然听到太皇太后那边的动静:“玄烨!玄烨!玄烨你回来啦!”

二人齐齐抬头看去,却见门口空空的,只有两旁站着太监、侍卫等守门人。

她们便又扭头去看太皇太后,只见太皇太后身体向前倾着,一只手伸出展开,做出要拉什么人的姿态。圆溜溜的橘红色柑肉落在地上,滚了几圈,撞在栽着桂花的青石花坛上。

太后道:“老祖宗您可别说了,怪不吉利的。皇上确实是要回来了,可那信算着路程,这会还没到热河呢,您还得再等两个月,才能见到孙子!”

一面说着,她一面抬步往太皇太后那边走,伸手试图为太皇太后拉一拉膝上盖着的软毡。

太皇太后却忽然疾声厉色地道:“福临!你回来做什么?!又要来祸害这大清的江山吗?!”一声刚落,没等宫内众人惊讶,她又迅速变了面色,面带悲意,语带泣声,“额娘的孩子,你等等额娘,别怕,额娘很快就去陪你了……额娘不逼你了,你不是皇帝了,额娘只要你开开心心的就好……”

她说着,双手掩面,身体蜷起,泣不成声。

宫苑内的宫人跪了一地,太后伸到半空的手轻颤,最后干脆泄了力气,一屁股坐在一旁的栏杆上,似哭似笑,“娘娘,您这又是说什么吓人话呢?……您便直到如今,还觉得是您把您那儿子逼得紧了吗?他可是皇帝啊!他的肩膀可担得起天下、担得起万民?他连自己的妻妾都不能平衡好,是他能力不足啊!”

这是太后在肚子里憋了半生的话了,如今借着太皇太后神智混沌不清时的呓语做由头,她也痛痛快快地吐了出来。

这话更没人敢听了。

原本就跪在地上的宫人们更是战战兢兢地将头贴到地上,轻轻瑟缩着,恨不得自己长了一对听不清东西的耳朵。

娜仁急忙起身,见苏麻喇已经在轻哄着太皇太后叫她平复情绪,便来到太后身边,也没言语,只环住她的肩,一手用轻柔的力道缓缓抚着她的脊背,仿佛在给予她力量。

有了这一场闹剧,太后仿佛破罐子破摔了,当日下晌,哄得太皇太后睡去,娜仁与太后来到永寿宫坐下。

豆蔻又煮了奶茶来,太后尝了一口,知道是用草原上的茶砖煮的,笑着夸了一句:“果然是家里的滋味。”然而只是浅尝辄止,她放下了茶碗,问道:“有酒没有?不要你家主子酿的那酸甜绵淡的,叫内务府送一坛子烧刀子来。”

豆蔻微惊,娜仁看了看太后,想了想,还是点头。

豆蔻于是去办,她的动作一向很快,约莫一刻钟出头,她便将温好的烈酒奉上,随上的还有两只酒盅。

太后却不耐烦用酒盅,咕咚咕咚地将奶茶喝空了,便将酒水斟到茶碗中,借着奶味先痛饮了两杯,然后一抹嘴笑了,“这酒烈,合着奶味,倒有些咱们家里的马奶酒的味道。”

“马奶酒……烈吗?”娜仁想了想,如果按照她的酒量,喝马奶酒想要把自己灌醉,至少得喝个两大桶——当然如果借着酒劲发酒疯就是另一回事了。

或者说,以她的酒量,除了最烈的烧刀子成坛喝,平常宫里的酒,是灌不醉她的。

只是心里想醉一醉,才会醉了。

太后白了她一眼,轻哼一声,却没与她拌嘴,而是又喝了两杯酒。

这酒灌得又急又猛,是最醉人的。娜仁忙道:“缓缓地喝,这样喝伤身。”

“我都六十几岁的人了,再伤身又怎么样?宫里这些年,人活得一点鲜活气都没有,就不伤身了吗?”太后柳眉倒竖,仿佛在问娜仁,又像是在质问她自己。

然而如此迅猛的爆发也不过顷刻之间,没等娜仁打好腹稿要这样劝她,她便自己收敛起情绪,颇为悠闲地往后一仰,半躺在炕上,一手捏着酒杯轻轻晃着,一手在炕边矮柜上轻轻敲着,口中哼着不知名的调子,娜仁听着只觉豪迈大气,但……或许是有的地方跑得有点厉害,恕她实在分辨不出究竟是哪一支曲子。

“我是认命了的,但有时候,我还是好恼恨老祖宗、恼恨先帝。”太后忽然开口,娜仁一惊,正当震惊中,听她继续道:“可我又知道,老祖宗是这宫里为数不多真心对我好、对我又没有索求的人之一了。我知道她也有她的无奈,她的不得已,她也为了科尔沁牺牲了许多,我应该感念她的好。可为什么,为什么她自己牺牲了,就要强求别人也为此奉献牺牲呢?孟古青阿布格额其格就是这样没在宫里的,还不够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