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暮色

隔着车板就是方泾与其他随从,在远点甚至有些孩童在雪地里嬉闹。

他忍着呻吟急促呼吸,却依然觉得苟且之事暴露在众目睽睽下。

恍惚中……好像到了刚入浣衣局的那些日子。

浣衣局内本就以罪奴为主,又不在皇城内,被打发到这里的太监,基本与升职无望,故局中听事总爱挑事。见谁不顺眼了,多有责打辱骂,动不动威胁若再不尽心,便发配南海子长川打更——这更是有去无回的路子。

他初为奴,多有纰漏。

便被充做最低等的净军,吃住只能在浣洗棚内,三九之日,冰冻三尺,他亦仅有一件中衣裹身。

忘了是为什么,被罚了夹刑。

夹得十指稀烂,鲜血淋漓。

听事说:“傅元青,你知罪了吗。”

他问:“我何罪之有?”

“入了宫掖,就要知道主子是主子,奴才是奴才,尊卑有别不容僭越。”听事揣手,让两边的火者拉扯的更加用力,见傅元青脸色又白了几分,才满意狞笑道,“做主子的是天是圣明,做奴才的就是地是至微极贱。这个道理,你要记住了。见了万岁爷要请跪安,见了朝臣要半跪请安,见了诸位皇子、公主亦应跪请安,宫中小主、皇族亲眷皆是主子,见跪叩首,才是正途。身位不可僭越,言语需用敬语,如何站、如何行、如何应答都要守规矩。”【注1】

听事笑:“而今,做奴才的,连跪礼都习不好,是不是你的错。”

傅元青不语。

听事说:“你还以为自己是什么世家贵公子跟这儿瞧不起我们呢?你没了根儿,什么都没了。傅小公子,你现在就是个不男不女的太监,是你们这些贵人们曾经最看不上的东西。来人……给我脱了他的裤子,上棍打!看他那点儿斯文自怜还能坚持多久?”

马车缓缓走着。

老祖宗闭着眼,眼角泛红,仿佛要哭,却并未落泪。

众目睽睽下,年少时的他让人压在冰冷的冻土上,被打的稀烂。

他被人扔在院子里,犹如一块儿破布,听事在他耳畔道:“现下这般才有了点儿奴才样子。你记住了,做奴才的,猪狗不如。”

自那以后,世间便再没了兰芝公子,只剩下傅元青。也自那后,他不曾落过泪。

他神志本已飘远,又被胸前刺痛唤醒。

……他搂着陈景的后脑,浓密硬直的发梢扎得他手心泛麻。

“你、你在做甚?”老祖宗在马路上放不开,压低了声音紧张问。

马蹄声,车碾声,街道上偶尔过去的叫卖和行人声,都像是从别的什么地方传来。他自己则已经升了天,在半空中聆听着这一切。

思绪已然停摆。

可又似乎有千头万绪。

而这其中,人世间的凡尘俗念最是喧嚣,把他又从半空中拉回来,拉回这不算大的车内卧榻之上。车外寒风刺骨,车内早已点燃了。

年轻的死士不答话,把他禁锢在身下……

傅元青仰头急促喘息,那些不堪的过往,斑驳的记忆,都被这份癫狂温情重新沾染上了色泽,逐渐掩盖在了心底漫出的春色之下。

傅元青这辈子没做过此等离经叛道的事儿。

即便是此刻,他都没敢想,自己在干什么。

……

回府的路,忽然变得漫长,如此这般,竟然都还未抵达。

车外的几个人,眼神飘忽,四处乱看,偶尔对视就局促的的一笑,又赶紧都分开,在别人看不到的地方,尴尬的翻着白眼。

李二终于忍不住了问方泾:“厂公,咱们这又沿着西大街绕了一圈儿了,回去吗?”

方泾飞他一眼:“急什么啊?”

“冷啊……”

“你想扫了老祖宗的兴致?”

李二缩缩脖子:“不敢。”

“继续绕。再绕十圈儿。”方泾说完自己跳下马车,缩缩脖子,溜达着往听涛居而去。

李二敢怒不敢言,委屈的驾马车又无限绕起了圈。

车内战况未歇。

……

冰凉之物入内,老祖宗浑身一僵。

“这是做什么?”傅元青绵软着问。

“固本保元。”陈景道,“回去了再为老祖宗清理。”

傅元青懒得说他此举太肆意,两日三次,他现在浑身上下一丝力气都没了,连一根手指都不想动弹,任由陈景摆布。陈景用氅衣把他包裹着,又把自己的外套脱下给他包上,这才推开车门,抱着他下车。

马车不知道何时已经入了听涛居外宅,在院子里安静停着。

方泾和李二都不在。

也没有旁的人。

于是众目睽睽也都不存在了。

鹅毛大雪像是天地间的亮光,白茫茫的飘落,厚重温和的包裹着了世间。

世界安静极了。

市井之声皆已远去。

陈景抱着他在回廊中走着。

“陈景。”

“嗯?”

“你有什么想要的?”

“老祖宗给了我画。”

“还要什么?”傅元青问。

陈景想了一会儿,道:“若死了,老祖宗能为我丧葬吗。”

傅元青搂着他的脖子,耳朵贴在他滚烫的胸膛上,能清晰的听见他平稳的心跳。

*

风雪中,苍穹收拢了最后一丝暮色,天色彻底暗沉了下来。

“好。”

“卿既为我死,许卿棺与塚。”他说。

作者有话说:

【注1:化用自《佞幸:中国宦官与中国政治》一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