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8章 我这样的人(二合一)

剑兰胡同。

庚家。

户科给事中庚昏晓起得及早。

庚昏晓一季只有补服两套,洗洗缝缝穿了五六年,依然褪色。

庚琴琢磨着给他重新扯布做身好料子的,兴许穿得久些。

然而给事中俸禄菲薄,他家中无田无产,没有别的“意外之财”,竟连两身官服钱也掏不起。

天未亮时庚昏晓洗漱完毕,此时家中嬷嬷便已经磨好了豆浆,庚琴亦没什么小姐脾气,与嬷嬷一同做好了大饼,给庚大人算作早餐。

桌上三碗豆浆,两张大饼,一碟咸菜。

一家三口吃完后,便要个忙个的。

庚昏晓在屋内刚穿好补服,拿着乌纱帽正往头上戴,就听见推门出去扫地的嬷嬷说了一句:“这是什么?”

他出门去看。

他家大门上贴了一张揭帖,上面版印墨迹未干,是一片时政文章,标题叫做《庙堂忧危疏》。

庚昏晓左右看看,并无人迹。

他从微光中瞧见了正文几个字,脸色已变,撕下那张揭帖,入门后,将门死死关上。

庚琴瞧他脸色凝重,就着一点子炉火的光看,忙用火石点了油灯,放在桌边。

兄妹两人一同看那《庙堂忧危疏》。

此疏无署名,雕版版式粗糙,然而并无其他特征。

内容自皇帝不为太后增上徽号讲起,又讲前些日子皇帝要为先帝移庙减谥的昏聩行径,再然后说天子不守孝礼,不尊先贤,危及社稷根本,撼动庙堂基业。与禽兽无异。引经据典,旁敲侧击。最后竟还有暗示天子非成帝血脉的意思。

兄妹二人看完,只觉得冷汗出了一身。

“哥哥怎么得到这样的妖书?”庚琴问他。

“门口揭帖。”庚昏晓说。

“难道是秦王殿下?若当今陛下非成帝亲生,兄终弟及,他便理应继承帝位。”

庚昏晓瞪她一眼:“这种荒谬言论永远不要提及!”

庚琴不畏惧,道:“哥哥也知道这等言论,一个字,一个念想就是流血漂橹的逆天大罪。如孝帝时因那位不可提及姓名的大儒有所冒犯,便诛杀其十族,所有与他有善意的诸人全部家破人亡,前后三年,无辜惨死之人约有上万。此案迄今不过十五年……菜市口人头堆积如山的日子历历在目。是什么人又胆敢将这些震撼天下的言论雕版刻印四处散播?”

“雕版印刷,说明并非独我一份……我刚四顾,胡同里其他几家大人门口也有揭帖。这事而是早有筹谋。”庚昏晓面色更凝重,“需尽快面圣陈情。”

“哥哥,若别人都没面圣,你去岂非要承受雷霆之怒。”

“此事关乎社稷稳固,我为科道官,自然要行科道事。陛下也好,朝廷也好,在事情扩大之前应有所准备。若有心之人继续挑拨……”他将那《庙堂忧危疏》卷起来,放在袖囊中,叹了口气,“十五年前场景怕要再现。”

他走到门口,回头看庚琴道:“我若身死,你记得替我收尸。”

庚琴不买账:“家中钱财浅薄,哥哥若以身殉国,便连棺材都买不起。你还是安安分分回来吧。”

庚昏晓被她一句话顶回来,有些怏怏然,然而他又一直拿庚琴没办法。

于是叹了口气,往皇城而去。

*

他入宫后,去六科廊,写好奏本,找到六科廊的掌司太监田弘。

“田公公,下官有急事需面圣陈情。”

田弘不接他的奏本,客客气气笑道:“哎哟,庚大人,您客气了。今天大清早儿的从养心殿那边儿就下了旨意,今儿若有官员要面圣,可直接去尊义门外递本子等着陛下传唤就是。不用过咱们司礼监的手了。”

庚昏晓谢过田弘便往养心殿而去,果然一路放行,到养心殿外尊义门递了本子,不一会儿就有司礼监长随迎他入内,待转入养心门影壁,便瞧见约有十几位朝中大员,有些进去的,也有些出来的。

庚昏晓扫视一二,都是朝中颇为清廉刚直之人。

诸位相识,心照不宣,互相行礼后便在院内散开。

过了片刻,掌殿太监德宝便出来宣他入内。

“皇上在东暖阁,与诸位大臣议事,您直接进去吧。”德宝道。

他听了德宝的话,入东暖阁,就见年轻的帝王坐在东暖阁的榻上,正在翻看他的奏本。周围站了一圈人,内阁诸位大员如於阁老,浦颖等,有顺天府尹白迎秋,北镇抚司赖立群,司礼监代掌印曹半安,提督东厂的秉笔太监方泾,……在人群之外还有一内侍装束之人躬身在龙案上提笔记录什么,他看不清人脸。

这群人让东暖阁都显得有些拥挤了。

“这是今早的事?”少帝问他。

庚昏晓道:“是,在臣门前发现,臣觉此事非同小可,便即刻入宫面圣。”

少帝点头:“你做得不错,是该如此。”

他放下那奏本:“揭帖呢?”

庚昏晓从袖囊中拿出那揭帖,远处案几前的太监便已起身过来,对他道:“庚大人,给我吧。”

庚昏晓这才发现这位乃是司礼监掌印傅元青。

他一怔,傅元青已从他手中轻轻拿走了揭帖,放在案几上——那里大约堆了有二十来张类似的揭帖,看来早晨得到消息面圣的并不止他一人。

少帝道:“赖立群你继续讲吧。”

赖立群应声是,便道:“今日东厂得了消息,诸位京城大员门前都贴了类似的揭帖,便紧急联系北镇抚司去搜查。臣这边请示了曹秉笔,又和白大人通了气,在京城里敲了各位大人的门,林林总总怕是印了有五六千张,被咱们查得阅览过的也有近三千余份……”

傅元青做完这些举动,并不走入人群,依旧孤零零一个人在龙案后提笔记录,似乎所议之事与他无关。

庚昏晓便想起这几日的朝中的谣传。

傅元青办事不利,惹怒少帝。

如今司礼监由曹半安代管,连北镇抚司的提督权,也给了曹半安。

傅元青空顶着司礼监掌印之职,已沦落到凄惨境地。

他移回视线,见浦颖也正看着傅元青皱眉。

两人视线正好搭上线,互相看了一眼,庚昏晓垂下眼帘。

*

傅元青听赖立群称述,又看少帝发怒斥责。

如今他置身事外,便瞧方泾与赖立群陪他演戏……过了一会儿百无聊赖的拿起身边揭帖。

那揭帖写得工整,走了八股文的写法,文采斐然,风格熟悉的很……不出意外,怕是苏余庆的手笔——瞧不出来,表面老老实实的,私底下陪着皇帝发疯。

雕版印刷的样式虽然做得粗糙,可基本功扎实——他一眼就能看出是司礼监经厂能人巧匠雕刻。

……大约是陈景演多了,他已能从少帝这套行云流水之中,瞧出他什么时候是真的生气,什么时候是假的动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