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3章 僧人(三)

季清没有带侍从,亲自把善法领到了一处荒宅。当初买新房的时候,书生问季清选在哪里为好,季清想着自己是妖,应远离市集居住,故特意让书生买的偏僻些。

书生到底是读过书、有几分才情的人,选的宅邸地处风水宝地,依山傍水,虽远离尘嚣,倒也是一番风景如画,无论春夏秋冬都能有好意趣。

“小师父,就是这里了。”隔了几十丈,季清遥遥的指着那竹林深处的宅子。

季清的语气轻佻的很,称呼也换来换去,一会儿直呼善法的名号,一会儿又恭谨的称他为小师父。

在回来的路上,他专程打听了善法,知晓了善法原来竟是白云寺的大弟子,传闻佛缘深厚,造诣非凡。

更有传言大言不惭称,善法乃希有世尊转世,只待悟道涅槃,功德圆满成佛。

这般厉害的人物,季清自然不觉得自己身上的妖气能瞒过他,说不定善法第一眼就把他的真身给瞧出来了。

所以季清就更不拘束了。他的新奇念头想一出是一出,这会儿,他又怯怯的退到善法身后,“小师父,你是出家人,料想不惧邪祟,可我一介见识粗陋的民妇,心中实在害怕,还是小师父走在前头吧。”

善法只不冷不淡的扫了他一眼,见他眉眼弯弯,面含笑意,哪里有害怕的模样,知晓这狐妖是在玩闹,便没搭理他,推开大门走了进去。

荒宅其实也称不上荒,不过是地处偏僻,周围野草疯长,宅内又没有人打点,偶尔还有路过的乞丐夜宿门口,朱红大门被灰尘染的略显暗淡,门匾上也落了几层灰。

丈许高的墙往两旁延伸,隔绝了内外空间,此时是上午,并未见流言里的那些阴森可怖之事,但这宅子,早已成了众人眼中的凶宅,无时无刻不透露着让人望而却步的死寂。

善法安静的进去,脚步极轻,像是已经摈弃了人我四相,无悲无喜,从头至尾,也只问过那一句略显出格的话。

季清跟在善法身后,拉着他衣袖小步跑着,奇怪这僧人明明才十八岁,怎地身量如此高大,步伐也大,叫他这年长的都要跟不上了,“小师父慢些走,清儿要跟不上了。”

瞧瞧这狐妖多厚脸皮,在一个比自己小十来岁的人面前扮柔弱,还娇滴滴的自称“清儿”,难道是把自己当成待字闺中的黄花闺女不成。

没想到的是,善法居然真的依言慢了下来。

然而季清没收住脚步,一头便撞上了善法。季清的额头撞到他后颈,当即磕红了一片,抬眼时已是泪眼朦胧,娇声抱怨道,“你这人也太硬了。”

季清身为狐狸还是个刚成年没多久的崽崽,而混迹人类中时,又是个被丫鬟仆从服侍的身娇体弱的,稍微一点磕磕碰碰就能在他身上留下红痕,皆时又是丫鬟们或者爱慕他的男人心疼的给他擦药哄他。

但善法既不是他的丫鬟,又非普通男人,向来不住色行布施,没有怜香惜玉之心。

善法叹息般的声音传来:“贫僧修的是金刚不坏身。”

季清:“…………”

季灼桃忍着荒谬感抱怨道:“……他居然修的是金刚不坏身?!”

这个人当真是佛缘深厚啊……

小白憋着笑说:“加油,我看好你。”

善法宽和大方,对季清的小做作无动于衷。季清的恶趣味却更浓烈了些,妖不比人,年岁悠长,心智也成长的缓慢,即便年近三十,季清其实还是少年脾气。

不过说起来,这么些年,季清还只有在善法面前才能露出这真实性情来。也是好笑,与这仇敌相处,季清觉得反而比与其他人的相处更舒适。

“当心脚下。”善法伸手拦在季清面前,低头一看正是个用血画成的小阵法。

这宅内的邪祟真是放肆,□□的就敢把这些邪物显现出来。善法不知念了什么咒,那阵法的颜色越变越浅,最后凝出一缕黑烟,阵法消失不见了,随之而来的是一阵尖利突兀的笑声,呕哑刺耳,笑的比哭还难听。

不过这吊诡的笑声只出现了短短几秒,很快也消失了,大约是这阵法中的一丝邪意。

这正说明,这里真的是有邪祟的,闹出的那些人命恐怕也是真的。

季清试探着问:“小师父可有看出这邪祟究竟是什么?”

善法收回视线,轻声道:“未曾。”

善法既没有戳破身份,季清就心安理得的被他护着,一路躲过各种符咒阵法。

待二人进到内院,见一房间,季清便从善如流的把善法拉进去,笑意盈盈道:“小师父,我记得这间房里供奉了佛像,妖邪难侵,先去里面看看吧。”

毕竟也是季清的新房,书生死后季清常常来这里看,这里的一切都是书生亲自设计摆放的,鸳鸯书画、镇邪雕刻、四季花园……全都是书生对未来的美好期盼。

书生死前他没来得及看。

书生死后,季清将此地一花一木全都深深刻在脑海里了。

季清的表情实在完美无缺,没有露出半分怀念来,善法却像是感觉到了季清深埋于心底的感受,深深地看着他,最后开口低声道:“施主,你的执念太深。”

季清却嗤笑一声,道:“并非执念。”

这他可不认,妖是万万不能摊上执念的。

妖不是人,有七情六欲,一旦染上任何一种执念,便是万劫不复的开端。

那么多因动了心动了情,最后却没落得善终的妖精。

季清自认不是那种可怜的妖精。

于是季清说,“没有执念,只是念。”

善法见他嘴硬,也没追问,只道:“相由心生,施主可曾后悔?”

季清不爱与人这样文绉绉的讲话,做生意时花言巧语、恭迎附和也就算了,平时说话不愿这么端着,但这毕竟是刚刚保护过他,又没有戳穿他身份的僧人。

于是季清不想敷衍,他绞尽脑汁想出来一个说辞,道:“拿这颗铃铛来说,我并不钟爱它的声音,我钟爱它的声音象征的意义。”

“我并不钟爱这依山傍水的美景,我钟爱能自由选择观赏风景的权利。”

“我钟爱我的选择。亦从不后悔。”

过去的事情率性而为,依照着心情,自然没有什么可后悔的,他能选择出来的,都是当时看来最好的选择了。

可是话说的简单,显得他很不在意,毫不怀念一样。

明明字里行间都是回忆。

季清极力掩盖,善法却看的分明,不后悔,不代表没有执念。

这里是书房。

季清进门就看见侧面那堵墙专门用来供佛龛,佛龛里的佛像慈眉善目。

佛像千奇百怪,甚至各个地方都不同,反正没有人见过佛,有人认为佛是金刚不坏身,自然俊美无匹,有人则认为佛是凶神恶煞的镇邪长相,总之各有所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