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一语成箴(第4/8页)

“好啊,”翩翩响应道,“我让小云端过来——”

“不必麻烦别人,”我站起身,“我们自己去厨房。”

厨房是蓝白两色,在日光灯管的照耀下显得非常静谧,我走得太匆忙,忘记穿拖鞋,厨房地板的瓷砖冰到了脚底,我不由打了个寒战。翩翩用咖啡机煮了两杯卡布其诺,她将长袖挽到手肘处,用两根指头捏着咖啡匙轻轻拨弄着。

我和她隔着厨房的桌子,面对面坐着。听着外面的雨声,我突然想起一首唐诗:“绿蚁新醅酒,红泥小火炉。晚来山欲雪,能饮一杯无?”

尽管翩翩一再请求我住下来,我还是选择了回家。

在这样一个雨夜里,独自走在回家的路上,我却一点也不冷清——我独自怀了个天大的秘密:这秘密太突然,突然到我还想不出应该把它藏在哪里。

雨劈头盖脸地砸下来,我的头发被彻底淋透,雨滴肆无忌惮地顺颊而下——我的伞呢?是落在翩翩家还是丢在教室?但我已无暇去想,其实想也想不起来。

有急驰的车轮碾过公路,飞起无数雨珠泥点。思绪闪过,又觉心中空茫一片,仿佛不经意间做了个不切实际的梦,而梦的残痕又分明存在——这是十七年来从未有过的感觉。我对萍水相逢的陌生人产生了莫可名状的好感,不,不仅仅是好感,它已经让我窒息让我痛苦让我患得患失,让我无法用语言形容——我这到底是怎么了?

我家住在市立医院的宿舍楼里,如果非要打开厦门地图来寻找,即使用醒目的红圆珠笔进行标识,也会让人感觉如同面对着被弄乱的蛛网。

这里和翩翩家的高级小区绝无相同之处,是道地的普通居民区:公车、班车和各种旅游车线路纵横交错,没有规律可言,几条脏水河也凑热闹般地从中穿过;毫无特色的城市建筑,毫无意义的街心标志,杂乱的道路密密麻麻犹如甜瓜纹路;楼下是个菜市场,因为卖鱼虾海鲜,地面不下雨的时候也湿淋淋,弥漫着宰杀动物的血腥味;几家廉价的音响店,天天播放“四大天王”磁带,香港老男人的嗓音如雷贯耳;还有鲜花店、礼品店、花圈店、熟食店……

这一切矛盾又协调地并存着,充斥了我循规蹈矩、尚算安定的十七年时光。

最近这一带经常修路,今天挖明天填,后天又重新挖开。上面张着几张塑料布,破旧的红蓝颜色更令人生厌。旁边悬挂的阴暗小灯像瞌睡人的眼,努力睁也睁不开,也不知能起到什么作用。修路刨出的阴沟秽物就暴露在路表,混合着水泥沥青的味道,久而久之,让人鼻子麻木,反不觉得有何不妥。

医院宿舍楼因为年代久远的缘故,占地还不少,四周竖有高高的混凝土墙,仿佛要把自己同闹市的喧嚣多少隔离一下,虽说用处不是很大。进门处的花坛从没有人去认真修整过,但自然的水土还是将它们滋润得枝繁叶茂,时间长了倒别有一番章法。

一条水泥甬道沿花坛迂回转过,再次呈直线穿过中庭,中庭两侧栉比鳞次地平行坐落着五层盒状楼房,样式雷同、规格统一,颜色旧、开窗小,远看起来简直有点像监狱。不知出于什么原因,家家户户的阳台都用玻璃与钢条封得死死的,唯一的区别是钢条的颜色略有不同,但经过这么多年的风吹日晒后,那点区别也快消失殆尽了。院子中央有食堂、浴池、篮球场和礼堂,看起来当年好像还很是繁盛过一阵,然而随着人们生活方式的改变,这些建筑物不仅被冷落下来,还显得多余和滑稽。

回到家已经很晚了,爸妈都睡下了,我脱下落汤鸡一样的外套,搭在浴间的晾绳上,又匆匆洗把脸,才蹑手蹑脚地回了房。

姐姐并没有回来。姐姐工作后与我共同语言少了很多,这对我未尝不是一件好事。虽然我只是个普通工薪人家的普通次女,不见得会有多少人将爱心和耐心花在我身上,但我一样得度过青春期——而且显而易见,我度过得十分吃力,脾气变得烦躁不安、古怪乖僻,即使是对最亲近的人,也疏于表达与求助。

我躺在床上,久久睡不着,觉得雨太大天太凉床板太硬,又觉得是咖啡喝多了,刺激得所有神经都敏感了起来,心里不由得一遍遍温习下午的一幕——那个男孩的微笑出现在放学前的黄昏,窗口有雨光飘进,房间极亮而窗外极暗,如同巴洛克风格画家所绘制的肖像背景——随着光影不同,他的微笑也幻化出无数内容,而无论哪个内容都令人迷乱并且眷恋。

《诗经》中《绸缪》说:绸缪束薪,三星在天。今夕何夕,见此良人?子兮子兮,如此良人何?绸缪束刍,三星在隅。今夕何夕,见此邂逅?子兮子兮,如此邂逅何?绸缪束楚,三星在户。今夕何夕,见此粲者?子兮子兮,如此粲者何?

是!今夕何夕,见此良人!

做了一宿乱梦,起来的时候略有些感冒,妈妈嘱咐我喝过姜汤再去上学,但我依然急急忙忙套上半湿的校服,三步并作两步向学校跑。我从来没觉得空气这么清新,阳光这么美好,早餐的气味这么香甜,连街头小贩抖开旧报纸的声音也分外清脆悦耳——这条路我走了十几年,这种感觉却是第一次有。

我到校本已够早,然比我更早的却是叶翩翩,这简直比“白日参辰现、北斗回南面”更不可想像。

没错,她此时正坐在我的座位上,旁边她自己的位置让给了昨天转来的桑子明,“湘裙你很不应该啊,昨天晚上怎么没告诉我来了新同学?”她的笑容一如往日般灿烂可爱,像崭新的芭比娃娃;她的声音故意压至很低,像甜腻得化不开的绞丝糖,隐藏着少女间特有的暧昧和隐语。

但是我突然变得很笨,对翩翩的种种娇俏暗示熟视无睹,只是点点头,招呼道,“原来在家窝得太久,发现学校也是有可喜一面的。”边说边走到自己的课桌面前,开始整理书包。

“湘裙你最坏,总是拿人家打趣。我就是病了嘛,否则谁会高兴闷那么多天……”几句简单的话,也能被翩翩说得哀怨婉转、荡气回肠。

我笑笑,知道这番表演的最佳的观众,是旁边的桑子明。

“湘裙湘裙,后面这个男生好像休学了呢,你暂时让我好不好?我想坐在你这里啦!”翩翩的大眼睛拼命眨着,傻子也能看出里面的千般央求与万种风情。

她扯着我的衣襟不停摇晃,将小嘴撅成优美的弧形,像一个无辜又无助的孩子,让人根本不忍心拒绝。

而我不由得去看桑子明的脸庞,即使是在明媚的晨光中,他依然俊美得如同遥远的梦幻——曾经被冻结在远古的冰河世纪,现在呼啸而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