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相思寸灰(第4/5页)

戚安期替我拂去额前一缕汗湿的幼发,递一杯香槟酒过来,“我第一眼看到你,就为你的美丽所震惊:玲珑绰约的五官,略略忧伤的大眼睛,眼神似水如烟,难以言说难以捉摸……我在想,是什么让她满怀忧伤呢——原来不过是个男人,一个如此平常的男人。”

“你不了解,他并不是一个平常的男人——”我忍不住争辩,像面对谭晋玄那样坚决。

“我当然不了解,可是你又了解多少?”戚安期带着戏弄的眼神,“恋爱中的男人都被美化成王子,所做的一切都是借爱之名——那他接近翩翩是为什么?翩翩刁钻古怪、难以讨好,虽容貌与你有相似之处,但高下还是一目了然,唯一强过你的,不过是比较懂得投胎!蓝剑跟她在一起,纠缠不清,不见得是为了爱吧?——他果然是个不平常的男人!”

他顿一下,眼睛轻蔑地一闪,仿佛暮色初合,天边第一颗星,“女子便都是这般盲目,无条件的容忍,无原则的包涵,不信他会变心,怜惜他的失察,忘记他所有不好——不,是不舍得承认他不好!”

最后一句话的尾音拖得很长,我觉得被侮辱,于是决定不作声,大口大口地咽下香槟。

做女人便是这样,若爱,便是一世界的男人追捧你;若不爱,便是一世界的男人排揎你——戚安期到底不是谭晋玄,他才没有必要忍受我的乖虐脾气。

我的确是罪人,是贪心不足的罪人,我责怪自己,也折磨他人,有如推翻了一系列的多米诺骨牌,不可抗拒亦防不胜防,一失手便一败涂地,从此万劫不复。

但是我整天都空着肚子,此时这样凶狠地喝酒,胃里突然绞痛起来。我俯下身,一头一脸都是汗。

“你怎么了?”戚安期紧张起来,一连串地催问,“你怎么了?你怎么了?湘裙,你到底怎么了?”看我痛苦的模样,他急忙掏出手帕,一边为我抹汗水一边焦虑而不失温柔地安慰我,“你别急,湘裙,别急,我这就送你去医院!”

这件事以后,我反而和戚安期成了莫逆,他经常拿开玩笑,“为了你,我错过了上好的锡兰高地红茶!”

“我补给你!”我惭愧道,“我没有那样精致的东西来招待,一顿饭还是请得起的!”

“我才不稀罕去外头吃,油多酱多味精多,吃久了舌头都木了——真有心请客,你自己做给我!”他故意挑剔——他的确是有资格挑剔的人。

我笑起来,“那就在舍下吧,如你不嫌简陋的话!”

款客的菜要头天准备,我早早地买了海鳗、黄螺、青蟹、牡蛎、竹蛏、鸭脯和鸡片。洗的洗、切的切、泡的泡、腌的腌,想想又怕不够丰盛,单单蒸了葛粉包和核桃酪做甜点,用保鲜膜封在冰箱里,到时候隔水蒸过便可上桌。

约的是下午六点,戚安期四点一过就找了上来,我蓬头垢面地去开门,以为楼下收水费的阿婆,边转门钮边说:“这两天回来得晚——”

戚安期正悠闲地倚门而立,笑着接去我的话茬,“这两天回来得晚,都跑去了哪里?”

“安期?”我既笑且惊,急忙向屋里让,“怎么来这么早?看我这副样子——”

“自是主雅客来勤!”戚安期微笑,顺手把一束安静娇嫩的郁金香交到我手里,“可有瓶子灌点水来?这花开得时间长。”

在厨房呆得太久,被油烟浸染,真等饭端上来,我反而没了吃的胃口。倒是戚安期,像饿了两三顿的孩子,一大桌足够五六个人的菜他吃得不亦乐乎。

他直赞白蜜黄螺够味道,又说佛跳墙与众不同,感叹太极芋泥和红焖海鳗完全不腻口,但是指摘糟片鸭以及醉蚌肉太过清淡,怕是腌制的时间短促,没有完全入味的缘故。

我在他头上轻轻打一下,“那么多废话干吗?有的吃已经很好!”

他握住我那只打来的手,轻声笑道,“湘裙,你知道自己是个多美好的女子?和你在一起总是惊喜不断,可惜那个有眼无珠的人……”

我忙忙打断他,“快些吃吧,菜都凉了——”

他似笑非笑地瞄我一眼。

唐朝最著名的传奇故事当属蒋防的《霍小玉传》:霍小玉的父亲原是唐玄宗的霍王爷,但母亲只是其侍妾,霍王爷死后,母女流落人间,霍小玉不得不当了歌舞伎。然而此时名重一时的状元李益在京城等待官职,两人就此邂逅并借由此发展出一段于社会阶层与道德观念所不容的恋情。分别时也曾许下重誓、泪湿鲛帕,但李益回乡后还是娶了管宦人家出身的卢氏为妻,把小玉忘记得干干净净。

至此,这个故事也该结尾,像无数个苦情戏的女主角一样,用灰心甚至死亡来默默对抗,比如秦香莲、步非烟或者杜十娘——对着如此薄幸又怯懦的男人,她们能说什么呢?但是霍小玉的方式更加决绝,她请黄衫客将李益挟持到将死的她的面前,并发下毒誓:我死以后,定要变为厉鬼,让你的余生用不得安宁!

那个李益,就是那个写下“嫁得瞿塘贾,朝朝误妾期。早知潮有信,嫁与弄潮儿”的陇西才子。

我一早知道自己的命运,但是我无力抗争,好像那特洛伊那个可怜的公主卡姗德拉:她说预言的一切都是真的,但是永远没人相信她。所有人就生生看着她睁着一双巨大的眼睛,里面装满着惶恐和不安,时时等到着悲剧。她算到自己嫁给阿喀琉斯后会被他的妻子杀死,她却不逃避。

我也一样!

(安期,你不明白,有的时候,我们所做的一切逃避命运的努力,只是为了向我们注定的命运更靠近而已。)

晚餐过后,戚安期提议散步,我嘱他略等,自去洗了头、通了发、换了长衣长裤,沉吟片刻,又选了流苏围巾和明蓝彩石耳环来搭配。

天还没有黑透,有很薄的阳光,照得影子也清浅,如含冤的鬼魅,飘忽而不甚清晰,恍惚间甚至不辨怎样的时分。

戚安期的呼机蓦然响起,他到街角的电话亭回电话,我立在原地等他,突然发现自己正站在一家打烊的影楼门口。

这影楼是何时开的?怎的我进进出出从未发觉?它门面很小,装修也寒碜,所以在玻璃橱窗里加倍地贴了大红大绿无数新人的照片来弥补底气。那婚纱倒还看得过眼,反正哪里的都差不多,无论材质多廉价,都力要塑造出如云似霓、锦衣龙凤的效果。但背景就可笑多了,巴黎街头、故宫天坛和加州枫叶,各个都透着虚假粗糙,然在这草台班子的朴陋里,可以看见新娘眼中的斑斑碎金,她们靠向新郎的姿态无一不是全心全意、满怀信赖之情——这样的情形,使我心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