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蓬山此去(第2/4页)

“这是什么?”谭晋玄碰到我的口袋,不见外地掏了出来,失笑道,“湘裙你真可爱,这么大了还玩玻璃球?”

我一愣,从他手里接过——的确是那只玻璃球,永远也送不去的礼物——我以为妈妈已经把它和那些旧书杂志一起卖到了废品处,没想到还在这里,并被带到了英国。

我沉默地抚摩着,不禁又轻轻晃动——里面温柔细碎的雪粒一如多年前那个炎热潮湿的夏季,在小小的玻璃罩中飘摇而下。

我记得桑子明,那个有着极长睫毛的小男生,微笑前先轻扬骄傲的嘴角,说什么都是漫不经心。那单纯无望的爱恋,顶礼膜拜地耗尽我十七年的自尊。小小的玻璃球就放在我的书包,挣扎了那么久,就是送不出去——虽然是炎炎夏日,我却黯然销魂、凄冷彻骨。那不仅仅是玻璃球,更是我易碎的心,周边的温暖退潮一般汹涌而去,早已预示了多年后的寒冬。

我们轻易地道别,在生命中某个路口,然后向着不同的去路而去,正如由不同的来路而来那样——原来,命运根本没有给我们交会的可能。

一连几天,大家都住在克斯威克镇,那镇的另一侧是格拉斯梅尔湖,据说是著名诗人华兹华斯的降生地。它比巴特梅尔湖要略小些,因而也更加接近冬日的感觉,我和晋玄常选择在夜晚散步。湖的周围满盖着厚厚的积雪,在夜的荧光下散着幽蓝的光芒,看起来就像一块完整的天然大理石。天很高,高到不近人情,悬着的星子仿佛只生活在希腊神话中。树木宛若珊瑚的枝子,碰一下便洒下无数玉屑,而空气则像阿尔卑司圣殿那样清新。飞行的云块偶尔被镀上一层天鹅的绒毛,好像黑色的大渡鸦刚刚掠过。我们踩过的雪发出清脆的“吱”声,像小的时候新穿了靴子。

月亮翩翩升起的时候,温柔的旋风将星星吹落人间,仿佛公主王子的永恒童话。

教授尽量创造我和晋玄的独处空间,偶有不明就里的人前来惊扰,教授又咳嗽又跺脚充当护卫。如果对方实在不醒事,教授索性上前生拖硬拉——一向温和的人突然张牙舞爪,非常有戏剧效果,另一组有个小伙子吐着舌头说:“我还以为教授要取我的脑髓做切片实验呢!”大家哄笑起来,我、教授和晋玄都红了脸。只有索非亚没有附和,非常安静地伫立一旁——真是典型的英国淑女,喜怒不形于色。我在心里暗暗想。

傍晚的时候我没下去吃晚饭,因为贪恋屋里的暖气和窗外的雪景,这奇异的对比使我心安。我一动不动看着那天光,一点一点暗下去,然后又陆陆续续飘起了小雪,简直说下就说,方便一如梅雨时节的江南天。那小朵雪花干燥洁净,轻轻敲击在窗玻璃上,在这个英国的小村镇里,可以感觉到时光的流淌。

我心里回复了童年时的稚奇,轻轻晃动着玻璃球,听那雪粒击打玻璃罩的声音,和屋外真实的声音一色一样——原来我从不曾失去过雪的低吟啊,那仿佛是镜头的倒退,一直退回到故事的开头。

不一会晋玄就上来敲门,托着一块番茄三文治,并关心我是不是又不舒服。见我犯懒,便不容分说,非拉了我下去走,说这样疲癞都窝坏身子。我体质畏寒,纵然戴了帽子手套,还要将手再藏进晋玄的衣袋里,象足了袋鼠宝宝。

天黑得这样早,月亮又没出来,湖边的树林和水面就成了黑的,淡淡的雪光掩映石子路,寂静中只能见两个人的脚步声,这奇异的景象就像在梦境一般。树上凝结着厚厚的雪末,仿佛开满了白色的大花,当有风吹过时,便扑簌簌落下无数碎屑。我站在树下,抬眼看着树,那树很高,于是雪枝也高高在上,我想顽皮地晃一晃,但是那树十分坚硬,根本撼不得半分。

“晋玄,你记得,那个时候我们在学校里——”说了一半我突然不知道自己想说什么,只好尴尬地看着晋玄。

晋玄凝视我很久,方才略带哀伤地微笑起来,接着我的话说,“那个时候在学校里,总看见你对我淡然微笑,美丽的容颜就像现在的冰雪,寂寞而清冷。然而一笑间却释放一整个春天——我第一次见你笑,是在池塘边,那一瞬间,仿佛世界都不存在,我看着你,那么陌生,却有熟悉的感觉,仿佛有什么在前生就已纠缠不休,今生才来偿还夙愿——我是学理科的,有些话不能十分准确地表达,但是每次接近你,心里悲伤与喜悦并存,将人折磨到绝望,恍如流矢,一下就射中心脏——”

我抬头看晋玄,他眼中的悲哀正如水上的烟雾,慢慢流溢开来,他唇边的微笑是如此无力,仿佛比哭泣更加悲哀。这悲伤的情绪也满溢了我,可是我却哭泣不出。

然而他还在娓娓道来,“湘裙,你仿佛是我一直以来想象中的女子,在遇到你之前,你的轮廓已被我复习过无数遍。真正见到你,简直要吓着我自己,以为是《聊斋》里的情节。我忙不迭地捕捉你,用那么拙劣的姿势与技巧,就像捕捉手指间穿梭而过的风……”

我静静地聆听着,心中恻然不已——“若说没奇缘,今生偏又遇着他;若说有奇缘,如何心事终虚化?”这与我当年对桑子明的眷恋何其相同?人世间的轮回,必然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可是我们的命数又是什么呢?——这无因的因,无果的果,天道必是不仁的。

我们牵着手,在这暗夜里行走,对面是黑,旁边是黑,左右上下亦是黑,仿佛一直依偎在这无尽的黑暗当中,来自黑,也去往黑,而我感觉不到是在向前。几乎就要倒在他的肩上沉沉睡去,又似乎一直以来,和他在一起的林林总总都是出现在梦里的虚妄。不知走了多久,湖面上有星星点点的渔火,晋玄的侧面被这微光笼罩,泛出柔和的色彩,沉吟了很久,他缓缓说,“后来离开你,湘裙,我连道别的勇气也没有——你犹疑的时候,整个城空了一半;你拒绝的时候,已经全部空完了。我不知道哪个城市会是我下一站的幻觉,住着我下一个的幻想。明明知道你心里的人不是我,可是寂寞让人什么都不管了——我那样轻易放弃尊严,终究也没能换回幸福。来了这边,只觉得无边的寒冷,而这寒冷,却可以一直冷下去,永没个头。直至看到你,我忽然想慢慢蹲下去,这个人又聚了一口暖气。我本不再期望什么,可是看到你,我才知道我的时光都存在这里,严严实实、从没遁去。”

“晋玄——”我抬头看着他的脸,那么的骄傲英俊,却蕴涵着那么艰难的感情。星光似乎破裂,周围只剩细碎的风,我不由轻轻伸手,主动握住他的指尖——没有一丝不自然,好像这个动作已在梦中重复过千百遍,他的指尖异常冰凉,带着冬天风雪的凄楚味道。一个人一世的悲伤往往源于一念之差,他本来是如此的优秀和骄傲的一个人,但生命却于一瞬间彻底改变——这究竟是缘还是孽呢?我们在时间的洪流里反复挣扎与质疑,并在这挣扎和质疑中老去(像不像被蝇胶粘住的苍蝇?)——有一天不再挣扎的时候,那便是死亡已经到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