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六章

审命台上的江临渊遥遥看着台下的沈黛。

他的视线已经有些模糊,看不太清沈黛的表情,但方才她说的每一句话,每一个字,他都听得真切。

除非他死。

否则,她永远也不可能原谅他。

“……师尊。”

躺在审命台上不能动弹的江临渊食指微动。

他的指节泛白,用尽最后的一丝力气,从地上极其缓慢地爬了起来。

“我说了……我很清醒。”

他的小师妹,也一样的清醒。

在听到沈黛说出如此决绝的话,他便知道——

她记得。

前世发生的一切,她已经回想起来了。

那些爱恨情仇,并没有随着这一世的重生而烟消云散。

她绝不可能当做这一切都没有发生过那样,再回到从前纯陵初遇,她牵着他的手,亦步亦趋走在雪地里的时候。

重霄君听完沈黛的话,也轻轻颔首:

“审命台上,是非人断,生死天定,没有旁人来替的道理,沈黛所言没错。”

江临渊收回在落在沈黛身上的视线。

他望着重霄君,声音很轻,咬字却带着决绝之意:

“还有……五鞭……”

“继……续。”

衡虚仙尊五指紧攥成拳。

剜心鞭不伤皮肉,只伤心脉,每一鞭抽在江临渊的身上,都会将他护住心脉的那股力量驱散几分。

一鞭……

两鞭……

四周皆一片死寂,整个山巅回荡的都是剜心鞭破开空气抽打在人身上的声音。

审命台下,有不少看热闹的弟子都在偷看沈黛的脸色。

少女姿容妍丽,却并非那种咄咄逼人的美貌,即便不笑的时候,也天然带着几分清冽自然的温和。

然而此刻,众人再看着她时,无言中更多添了一份敬畏。

“师尊,你方才不该问师妹的。”

方应许察觉到了四周众人对沈黛的打量,有些无奈地叹息一声:

“师妹这次在众目睽睽之下对她前师门如此不留情面,等日后传出去,必定会受人非议……”

“我不怕。”

沈黛很快答。

“哦?这些人在背后说你心肠歹毒睚眦必报,你也不怕?”

沈黛抬眸,毫无畏惧地望着他道:

“随他们怎么说,心肠歹毒也好,睚眦必报也好,不管他们在背后如何说我,要是被我当面听到,我听见一次,揍他们一次就好了。”

方应许失笑,又看向谢无歧。

“你教的?”

谢无歧一脸无辜:

“这怎么是我教的呢?显然是我们师妹天赋异禀,自学成才,已然是领悟到我们逍遥道的几分精髓了。”

沈黛听得出谢无歧这是在故意逗她开心。

不过她也并不是在逞强,从前她费尽心思想要做一个讨人喜欢的人,做了她自己认为对的事情,却反而并没有人领情,可见她就是天生在讨好人这方面没什么天赋。

而现在,旁人的看法对她而言实在是已经没什么要紧的了,那些不相干的人喜欢她讨厌她,都不重要。

她只在乎这些真正对她重要的人的想法。

很显然,他们是绝不会因为沈黛方才对纯陵众人的态度是心肠歹毒睚眦必报。

兰越从谢无歧手里蜜饯盒子里取出一颗,笑眯眯地放进沈黛嘴里,温声道:

“你今天做得很好。”

“无需理会旁人的想法,这世上只要有人,就少不了背后的议论,只有庸人才不招妒忌。”

“声名荣耀,不必刻意去求,有时候时机到了,这一切反而会自己找上门来。”

蜜饯的甜意化在舌尖,盖住了一丝苦意。

沈黛似懂非懂地点点头。

最后一鞭落下,衡虚仙尊终于阴沉着一张脸登上审命台,他的脚步有些失了往日的沉稳,试探江临渊鼻息的时候,手指有些许的抖。

下一秒,他面容稍缓几分,沈黛一看便知,江临渊还有一口气在。

“是非人断,生死天定。”衡虚仙尊望着重霄君,冷声道,“既然天命认为我的徒弟命不该绝,我可以将他带回纯陵十三宗了吗?”

重霄君还未开口,便听兰越慢条斯理地开口:

“十洲修真界千百年来,还未有人能受了这样重的处罚,还能留有一口气在的,看来果然是命不该绝。”

衡虚仙尊扶起江临渊,感觉到兰越话中有话,因此蹙着眉等着他的后半句。

果然,兰越又微微笑着补充:

“不过既然入魔,便要好好待在应该待的地方,如果被发现他出现在不该出现的地方,就不要怪旁人帮他绝一绝这条命了,衡虚仙尊,你说呢?”

话中的警告之意再明显不过,审命台四周的修士已经在空气中嗅到了硝烟的气息。

衡虚仙尊面色如阴云笼罩,似有狂风暴雨将要袭来,在他眼中凝成了深深恨意。

“兰越仙尊,这话我也该回敬给你的徒弟谢无歧。”

“心魔不是不可除,而你的徒弟谢无歧生而为魔,有一半魔核,虽说仙门五首如今有共识,只要谢无歧的剑指向敌人,他还能在十洲修真界有一席之地,若有朝一日他调转锋芒,剑指正道修士,那么谢无歧,亦将人人得而诛之!”

沈黛忍无可忍,上前一步,疾言厉色道:

“用不着衡虚仙尊操心。”

“若我师兄做出那等滥杀无辜的妖魔行径,不必等旁人,我们阆风巅会自行清理门户,绝不会像有些宗门一样,门规一套,对个别弟子又是另外一套!”

衡虚仙尊从没想过沈黛还有这样伶牙俐齿的时候。

她是怨恨他从前没有对她格外开恩过吗?

是了,在纯陵时,沈黛挨过的鞭子不计其数,他从没有为她说过一句话,宽恕过一次。

她的怨,她的恨,都是应该的。

另一边的谢无歧听了沈黛那番“清理门户”的话有些头疼。

“师妹,你这话听了可让人一点都没法宽慰……”

他还以为她要说什么,不管他变成什么样子都是她的师兄之类的,都做好感动的准备了,结果等来个——

自行清理门户。

沈黛却丝毫没有察觉自己的无情,她理所当然道:

“反正师兄你是绝不可能做出那些丧心病狂的事情的,你也不是那种滥杀无辜的人,我只是随口一说,你又不会做,我只是说给他们听的而已。”

谢无歧看她如此坦然信赖的表情,心中既觉得她傻,又觉得有丝丝暖意漾开。

这种全无怀疑的信任,也只有沈黛才会有。

她好像从来不知道什么叫防备,也不知道守好自己的心,明明已经被骗过一次,却还能这样坦诚地相信别人。

他有时候觉得她软弱得让人生气,有时候又觉得她简直勇敢无畏得让人啧啧惊奇。

于是到了嘴边的话咽了回去,变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