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疑心

阿弗心尖骤然一紧,不自觉地避开他的目光。

那人只是随意瞥了她一眼,此刻只披了件薄薄的寝衣,领口微敞,肌肤上大大小小的伤痕隐约可见。

赵槃虽是矜贵的太子之尊,武艺却半点不曾荒废,常年游走在刀光剑影的战场中。积年累月下来,便攒了一身的旧伤。

阿弗第一次见到他的时候,他颊上鲜血淋漓,半副身子浸在潺潺溪流中,微微翕动的柔软睫毛,颤巍巍的的呼吸,脆弱而惊艳。

当然,那都是假象。真正的他冷酷内敛,手握一整个国转圜的命脉,举手投足都有无形的威压。

阿弗鼻尖泛起一阵酸楚。她毁了容拼命救他,把心掏出来爱他,最后他居然连个孩子都不留给她,还赐了她一根白绫。

赵槃漫不经心地瞧了她一眼,“药喝完了?”

阿弗低着脑袋,懒懒地嗯了一声。

“那就过来。”他眼锋略略沉郁。

阿弗右眼皮跳了跳,无法拒绝,慢吞吞地磨蹭了过去。

她双手叠在身前,规规矩矩地站定,“殿下,时辰不早了,您该早朝了。”

赵槃不答,缓缓扫过他们之间尚有两大步的距离,面色泛起一丝寒意。

他嘴角沉了下去。

下一刻,直接扣过她的细腰。

这突如其来的动作惹得阿弗浑身一激灵,脚下不稳,挣扎着才没跌倒在他身上。

“殿下——”她责怪出声,音调略略拉长。

她竭力控制自己的情绪,吐出来的言语不是如从前那般撒娇,而是疏离。

男子修长的指尖抬起她的下巴,一个凛冽的眼风扫过,欲吻吻她的眉骨,却被她躲开了。

阿弗被他锁在怀里无法动弹,却下意识地侧着脑袋。

一时间赵槃神色冷若冰霜。

傻子都能看得出来,她这是在拒绝他。

阿弗仍旧低着头,显得谦卑又和顺。

她忘不了那碗落胎药是如何害得她痛得打滚,也忘不了白绫缠在脖子上,一点一点被夺取生命的感觉。

她好恨,她好怨。恨他以怨报德,怨他负心薄幸。

赵槃止了动作,晦暗的目光定定盯着她,哑着嗓子,“身体不舒服?”

怀里的少女唇角微微颤抖着,散乱的气息乱糟糟地打在无处安放的手臂上,显得既慌张又无助。

阿弗吸了吸鼻子,竭力稳住自己的神色,“没有。”

他逼问,“那躲什么?”

阿弗一时间编不出借口,手足无措地动了动,“做了个噩梦,还没缓过神来。”

帷幔半掩未开着,男子明灭不定的脸就在黑与白交界之处。阿弗能感觉到他的疑心,却不敢抬眼看他,只是闻着他身上丝丝的沉香幽香。

“是么?”赵槃淡淡答应了一声,漫不经心地摩挲着她小鹿般受惊的躯体,漫不经心地说道,“那一会儿跟我进宫,瞧瞧大夫。”

阿弗赶紧摇摇头。

她余光偷偷睨着他。显然,眼前的男人并不是一个好骗的男人。

以卵击石不是良策。

阿弗垂眸,抽了抽鼻子,柔软纤长的睫毛一扑一扑的,落下几滴清泪,“殿下别生奴婢的气。奴婢做了一个梦,梦见殿下不要奴婢了。奴婢很伤心,方才才冒犯了殿下。”

阿弗哭得恳切,像是在委婉讨好他。

赵槃沉默片刻,微冷的指腹替她拭干了泪珠,周身淡漠,“阿弗,那是梦,该醒了。”

梦该醒了?

宛若一盆腊月冷水迎头从天灵盖灌下来,阿弗瞳孔皱缩,全身剧烈一颤。

梦该醒了。前世他拿掉她的孩子时候,也同样是这么一句冷冰冰的话。

赵槃见她如此反应,不由得挑了挑眉。

他惯于应对各界暗流汹涌的势力,心思细致入微,连久加训练的细作都能被揪出来,阿弗这躲躲闪闪的掩饰实在太拉跨了。

赵槃感受到面前的女人对自己说了谎。她平日说话唯唯诺诺,可说谎的时候巧舌如簧,小拇指还会不自觉地就蜷缩起来,嘴角还会控制不住地颤抖。

今日,还多了一样泪水。

她从不轻易流泪,即便是她没遇到他之前、在荒山野林挖草根,饿得三天三夜吃不上饭之时,她也不曾哭过。

而此刻,她坐在自己怀里,瘦削的肩膀不住地颤抖着,鼻尖通红,晶莹的泪珠仿佛止不住一般,从她琉璃样儿的乌黑眸子里汩汩淌落,啪嗒啪嗒地落在他的手背上,溅起寒凉。

“阿弗求殿下怜惜。”

女子眸如山水,鼻息微重,柔柔腻腻地投倒在他的怀抱里,啜泣良久。

赵槃的眉睫垂下来,逆光之中,笼成一洼黑影。

到嘴边的重话没说出口。

不得不承认,他是喜爱这张不染纤尘的脸的。第一看见她时,他意识模糊,朦朦胧胧地睁开眼睛,确实被惊艳到了。

他还以为见到了卫长公主。随即瞥见了她眉心那道猩红的口子,滴滴答答地淌着鲜血。那是一道新伤,是她背着他攀悬崖时候,被一颗锋利的石子绊倒转而划破的。

这道口子后来再也没能好。她的容颜也再也无法跟真正的卫长公主相提并论。

可不知怎么地,他并不厌恶那道疤。他甚至在夜深人静时,看着身畔她静若湖面的睡颜,听她干净的一呼一吸声,再而轻抚她眉心那道触目惊心的伤痕。

对于一个长久处在波诡云谲的漩涡中的人来说,这是唯一能使他感到一丝心静喜乐的存在。

赵槃若有所思地想着,眉间凝重的疑心缓缓淡去。

“别胡思乱想。”他扶起女子的肩膀,女子那如雨后芙蓉的脸映在眼前,让人顿生怜惜,“阿弗,你是要在我身边的。”

阿弗止住泪水,攀上赵槃的脖子,破涕为笑,“有殿下这句话,奴婢死而无憾了。”

赵槃嗓子哑了哑,“嗯。”

说罢他终于放开了她。阿弗身体骤得自由,用手绢擦干眼角残泪,为他系上外袍。

赵槃瞥了眼衣架上垂曳的青衣,“今日,你就穿那身。”

他淡淡的语气,不像在说什么重要的事情。

阿弗一愣,眼尾闪过波澜。随即她敛去了情绪,低低地答道,“好。”

进了别院之后,赵槃给她许许多多的衣衫,大部分都是青、绿之色的,衬得人儿也素净。从前阿弗不知道,他送她青色,只不过因为卫长公主着青衣最是美丽动人,艳绝天下。

既然她是卫长公主的影子,那么衣裳也应拟态求真。

重来一世,他爱谁,又把自己当成谁,都不重要了。

阿弗帮赵槃打点好衣衫,温婉地送上一把油纸伞。

她说,“三月多有春雨,阿弗为殿下提前备了油伞,万望殿下早些归来,莫要受凉。”

赵槃淡淡地瞥了眼,叫身后的小厮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