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师亦然

丁芷兰话音落下后,殿内寂静无声,半天也没有一个人开口,空气都在这一刻凝滞。

在这一刹那,玄宁想起了很多东西。

如今的盛鸣瑶、幼时的朝婉清,还有……乐郁。

“……朝婉清不行。”

玄宁侧过脸,已经松散的鸦青色长发随着他的动作落下了一缕,面色冷凝,像是莫名覆上了一层冰霜。

“我愿以身相替。”

丁芷兰斜睨了玄宁一眼,不由嗤笑道:“不愧是师徒,我看你和沈漓安那小子还真是一脉相承。”

“怎么?我刚才说得还不够明白?”

“必须是修炼同功法的人才能相替,当然,你若愿意废除一生功法,再去修炼那《水莲引》倒也不是不可。”

说到这儿,丁芷兰耸了耸肩,“只是恐怕到时候,你那小徒弟也已经入魔多时,无药可医了。”

毕竟是医宗的宗主,丁芷兰见惯了世间生死、人情冷暖,因而在谈起这些时,也能做到丝毫不带个人情感。

站在她面前的玄宁忽然体悟到了那日沈漓安无比纠结反复的心情,他立在原地,静默了片刻,才又问道:“若是仅凭自身意识,辅佐以旁人的引导,是否有可能逼出魔气?”

这方法倒也不算新奇,很多人尝试过。

丁芷兰知玄宁心中仍是不愿让朝婉清牺牲,心下微叹,眉梢轻挑,平淡道:“这方法不是没人尝试过,可成功者,不足千分之一。你可知这是为何?”

“魔气,乃是集世间所有的妄念而生,更有贪、嗔、痴祸及身心。入魔者,心中的痴念会无限扩张,又会因求而不得,终堕魔道。”

“先不说魔气霸道非常,你那徒弟,如今也不过练气修为。”

隔壁长乐派不就是吗?那弟子都金丹后期修为了,在这种小门派中算得上是金凤凰了,可惜一着不慎入了魔,最后整个门派倾尽全力也没能救回来,闹出了不小的动静。

丁芷兰顿了顿,到底没把话说死。

纵使她心中对此不抱指望,可也不愿将玄宁的希望尽数掐灭。

毕竟玄宁之前可有“疯子”的名头,若真是在折了一个心合意的徒弟,万一真发疯有了心魔,反倒平添麻烦。

“若是师兄打算一试这个法子,那我便要先走一步,回去准备了。”

丁芷兰一本正经地掰着手指头数道:“蓝梧草、定天水竹、金苍柏……光是第一步用来阻碍魔气蔓延经脉时,就要废好多药材,恐怕得回去理一理才是。”

“劳烦。”

玄宁颔首,不知想起了什么,缓和了脸色:“若是有药难求,尽可告知于我。”

丁芷兰点点头,也不多言,瞟了眼一旁的常云。

听着两人的对话,常云虽沉着脸一言不发,可说到底也没反驳,丁芷兰心下明白,自己这位掌门师兄是有了决断,只是不方便让更多人知道,便通情达理地退了出去。

这样一来,殿内便只剩下了玄宁与常云二人。

“你还留在这儿做什么?”常云没好气地瞪了一眼玄宁,从上首的台阶走了下来,“还不去看看你那好徒弟?”

站在他身侧的玄宁不为所动,毫不避讳地直视常云的双眸:“我既选了第二种法子,那必然要将盛鸣瑶从惩戒堂中放出来。”

光凭朝婉清是乐郁留下的唯一血脉,玄宁就不可能以朝婉清来换命。

对于乐郁,玄宁出了怒其不争,心中未尝没有愧疚之意。

若不是自己疏于管教,若不是自己没能及时制止,若不是自己未曾发现乐郁的不对劲……其实很多事都能避免。

长久以来,玄宁一直将这些话压在心底,习惯性地拒人于千里之外,不愿轻易将心中的话说出口。

——他是愧疚的。

可玄宁的愧疚太过压抑,长久以来,大家都默认地忽视这点不足为外人道的情感。

在第一次知道朝婉清的存在后,玄宁心中下了个决定,他要将这个小姑娘好好教养长大,绝不让她重走她父亲乐郁的老路。

玄宁将朝婉清视作了乐郁生命的延续,更视作了自己忏悔的抉择。

可盛鸣瑶更是不同。

玄宁不知盛鸣瑶究竟身上发生了什么,才会让一个曾经浅薄骄横的人变成了如今这副模样,有时很像乐郁,但又能让人记得这是盛鸣瑶——总之,玄宁很喜欢。

喜欢到,玄宁不愿再等下一个出现了。

“掌门尚未决定如何处理此事。”

常云难以置信地看着玄宁:“我已经允诺芷兰去准备药材,你还要我如何?”

言下之意,他已经默认了玄宁可以将盛鸣瑶接入洞府治疗。

玄宁不为所动,毫不退让地与常云目光相接:“那不知,掌门打算如何与宗门众人解释。”

看似平和的语调中,暗藏着深深的执念。

常云叹了口气,知道玄宁这是想起旧事,一时心绪难平。

可无论他如何心绪难平,这次都由不得玄宁胡闹!

“盛鸣瑶心性不稳,练功出了岔子,又加之之前的伤势尚未恢复完全,机缘巧合之下癫狂无状,实则未出什么岔子,只需静心修炼便可。”

“至于游隼,就说他掌管药宗不利,偏私亲女,这些年来贪墨无数珍宝异器,徇私触犯宗门规则,因此夺取称谓,压入惩戒堂思过。”

“剩下的药宗诸事,便先由丁芷兰与易云暂时掌管,等温沦出关后,再行发落。”

话是这么说的,只不过两人都知道,等那常年不见踪影的温沦出关之时,恐怕游隼早就魂飞魄散了。

按理来说,常云这番安排已经给足了玄宁脸面,既没有将盛鸣瑶入魔之事公告天下,又没有将游隼与魔界有往来的动作暴露,保全了般若仙府的脸面。

若是旁人,此刻恐怕已经感激涕零,连连道谢,可玄宁偏偏还不知满足。

总是清冷出尘的白衣仙人垂下眼帘,遮住了眼中翻涌难辨的神色,孤零零地站在原地未动。

常云倒也从不指望玄宁能如何感动,只求他别惹出什么乱子就谢天谢地。

就在常云以为这事已经尘埃落定,打算离开正殿,与玄宁擦肩而过时,听见他突兀地开口:“盛鸣瑶很在乎外界对她的看法。”

“若如此处理,”玄宁垂眸,目光细细地描绘地面上微微凸起的细小花纹,心中忽又想起了那日盛鸣瑶孤自一人跪在正殿时的模样。

那时的盛鸣瑶肩上、腹部皆受了伤,莹白色的衣裙已经被染得分辨不出原本的颜色,可她毫不畏惧,甚至对自己出言戏谑。

【——你为何独独选了这个无用的人间之物带下山。】

【——自然是因为……它好看啊。】

想起当日情形,玄宁不再表现得如之前那般冷淡无情,反而面色不自觉地柔和了许多,出口的话语也不似以往的凉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