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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而现在,我们可能有机会跨越这些障碍……’M强调,‘我们有机会更了解自己,了解生化人族类。在这点上,Cassandra与我看法一致:这些知识,这另一种人的可能性,将是人类与生化人双方阵营未来势力变化消长的关键……’”

Eurydice突然停下。四周一片静寂。窗外有车或飞行船经过。透过窗帘缝隙,昆虫一般,光与暗的线条在室内的物体轮廓上缓慢爬行。

K保持沉默。他站起身,踱步至窗边向外窥视。月光下,大片流动的夜雾散射出某种银蓝金属色泽。然而那流动并不像是随机的、风的拂动,反而似乎带有神秘的韵律,像是某种以雾气为介质,兽的吐纳呼吸一般。

另一种人。第三种人。K想到,根据目前第七封印内部主流看法;长期以来,人类确实认定,生解并不知晓“梦境植入”的秘密。而若是Eurydice所言为真,那几乎是首次从生解人员口中证实此一判断了。

然而讽刺的是,这“证实”却同时伴随着一个对此一证实的否定。K细细推敲。假设生解至今依旧不明白“梦境植入”之秘密(或者准确地说,假设在K诞生之年——亦即距今整整22年前的2197年;生解对“梦境植入”之秘密一无所知),那么,所谓“第三种人”如何可能?若是K本身即为生解所造,那么在理论、实务与设备皆欠缺的状态下,生解是透过何种方式制造出此一所谓“实验对象”的?或者,是否足以推估,其实有相当高概率,当K自身被研制完成,此事即意指,“梦境植入”的秘密已自人类联邦政府内部泄露了?

当然还有别种可能。K思索着。可能之一是,此一实验对象之产制其实与梦境植入无关,而与自体演化有关。K本身可能是某种大幅度自体演化的产物。而此种性质特异的“大幅度自体演化”与一般自体演化之间,存在着某种根本上的、断裂性的超越。

换言之,那是一种巨变型、颠覆型的自体演化。若是如此,那么即表示,早在22年前,K的创造者便已掌握某种突破性的自体演化法了。

当然,除此之外,其他可能性依旧存在。但这就不是K现在所能够推想出来的了……

“所以,这就是当初你与我交往的原因?”K问,“要‘探测’我的情感样态?”

缄默。没有回应。

“小姐,请注意,我在讯问你。我问你,这是否就是你与我交往的原因?”K放大音量,“回答我!”

“那也是我离开你的原因。”Eurydice再度哽咽起来,“我很抱歉。K,我,我不知道最后……”

“你要说你不知道这一切的后果吗?你要说服我你不曾预期这些吗?”K回应,“你当然不知道结果,你甚至连那开始究竟是怎么回事都不知道!”

“不,不是……对不起。我很抱歉。……”Eurydice语音微弱,如窗外断续的风声,“K,请相信我……我是真心的……”

“真心?”K冷笑,“现在你还敢这样说?”

“我是真心的……”Eurydice眼眶泛红,“是真的。我,我是真心喜欢你,我们的感情都是真的……”她啜泣起来,“始终都是……后来,后来我知道这样对你不公平……我知道我在欺骗你,对不起……我,我很痛苦,我无法忍受;所以后来,才决定要离开你……”

K再度闭上双眼。画面如交叉剪接的电影胶卷般在他眼前涌现。那些光,那些气味。他看见了海。黑夜的海,洒满了银色月光的沙滩,白色漂流木巨骨与黑暗中闪烁着莹蓝色亮光的“蓝孩子”破片。他同时也看见了白日的海。殖民地风格的洋房,花园,牛奶般泼洒的阳光,蜜蜂、飞鸟、风中的蒲公英与细雪般旋飞的白色棉絮。那在Gödel的叙述中被钢琴声温柔弹奏的梦境……

“抱歉,间谍小姐,我很难相信。”K睁开眼。他的呼吸平抑下来,暗红色蛭虫在眼角翻了个身,重新陷入深湛的睡眠,“如何可能……就为了M的一席话……你如何可能选择这样残忍的欺骗?欺骗我?你何必涉险?”

“M说的当然不只那些——”Eurydice低下头,颊上泪珠滴落,“我不知该怎么说……我一直很后悔,但现在已经来不及了。

“当然,”Eurydice抹去眼泪,“当然,更早以前,父亲就曾经告诉过我母亲的事……从前也跟你提过,我的童年,是在台湾北海岸度过的。时光本身永远比想象中更寂寞。十三岁那年,父亲才告诉我母亲曾为生解工作的事。对于还是个少女的我而言,那一刻,仿佛过去所有的孤寂与清冷都有了源头、有了答案。

“但我没有仇恨。”Eurydice说,“……那中间的因果关系并不明确。我不敢说那与我母亲的遭遇有关,然而母亲过世了那么多年,对我来说,那些关于母亲的事,都已是影子般模糊的回忆了。我并非没有遗憾,但我自认并不对任何人或任何组织心有怨怼。与其说那样的驱力来自我的遗憾或怨怼,不如说,我的过去使我至少得以相当程度地体会身为生化人的感觉……

“没有童年,生化人没有童年……譬如说,在我身上,尽管我不是生化人,尽管我是个货真价实的人类;但我所拥有的童年却依旧像是个跛了一边,被洗去了一层色彩的,苍白不完整的版本。

“没有父母。没有手足。没有亲人。不存在任何其他血缘关系。普遍被认为缺乏完整的情感能力……”Eurydice激动了起来,“所有人际关系皆因身为生化人而遭到某种程度的质疑或曲解。尽管我不是生化人,但我能体会他们的感觉;或者,我自认可以体会。在台湾,在北海岸成长的那段日子,或许因为我母亲Cassandra的早逝,或许因为我父亲所承受的孤独与伤痛,或许因为他的离群索居;我几乎就等同于没有手足、没有亲人,也不存在任何其他血缘关系……对于人类联邦政府采取的歧视性政策,我当然反对。关于人类如何能容许自己以如此态度对待另一个族类,那是永恒的课题。我甚至认为,那里面匿藏着的,是一个巨大的‘恶’的秘密,残忍而嗜血;无目的,无根源,无节制的霸凌、压迫与恶意……

“然而或许正因如此,我时时自我警惕,不可陷落入仇恨中。我提醒自己必须冷静。我无法否认人类身上必然存有邪恶天性;但关于这件事,或许也有别的选择。我向往一个人类与生化人和平共存的世界;但问题是,在承认人类天性中确实存有某种极端而恐怖的,恶的成分的前提下,和平共存的世界如何可能?或者,实际来看,在此刻,在这样一个被扭曲的,恶意已然被实现、被定着的现实里,我们如何存在于现实之中,却又同时超越现实、翻转现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