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

乔一成用了一周的时间,处理了一些事情。

事情办好了之后,他在中国银行里租了一个保险柜,把所有的文件收进去,那只小小的银色的钥匙,乔一成把它在手心里捂了好一阵子,这一段他的手心总是这样滚烫的,干的,手心的纹路浅淡而散乱,乔一成想直初中的时候,有个同学,神叨叨的,成天给人看手相,他还记得那小个子的男生在看了他的手相之后,露一个高深莫测的笑容,说,反正你这个人吧,一辈子会有人疼。

最终,乔一成把小钥匙装进一个信封,封了口,信封上写了项南方的名字。

乔一成这些天在这个城市的大街小巷里转了个遍,他走过他曾经生活过的一个一个的地方,最初与叶小朗租住的小区,坐落在安静的浓萌蔽日的西康路上的项家小院,电视台的周围,母亲原先工作过的厂子所在的街道,小时候常玩的地方,完全地步行,一寸一寸地丈量他前半生生命的痕迹,这才真正切切地明白什么叫沧海桑田。所有的地方都不复当年的旧貌,拆掉的房子新起的楼,砍掉的树桩上甚至新发的枝芽都茂盛蓬勃了。这一年的冬天实在是寒冷,路边堆着未化的雪,污脏的,成了灰黑色,鼻尖全是清冽的雪气,板结的地面,一步一滑,让人联想起人生的艰难。

路经曲阿英的报亭时,乔一成看到了她,对着她点一点头,曲阿英略有点局促地也点一点头。弯下腰去。

过一小会儿,有一个一岁多的小孩子,矮墩墩的,步履还不大稳,抱了一大摞报纸,摇摇摆摆地走过来,仰头看着乔一成,乔一成冲着他说:给我的?

小孩子手上的报纸大约是拿不动了,差点落地,乔一成给接过来。谢谢你啊。

小娃娃笑起来,口水落下来。

最后,乔一成回到乔家老屋。

家人与邻居都上班去了,小院冷清幽静。好像只有这里无甚大的变化,无非是多出一小间依墙搭建的小厨房或是储藏室,院墙上湿滑的苔痕,枯的爬山虎枝,院里一口大缸,半缸水,上面漂着极薄的冰,映着一方天,乌澶澶墨沉沉的。缸里的鱼在这一个冬天里全冻死了。

还是变了,老屋原先的花窗换成了推拉式的钢窗,廊下突出一个空调的外箱,像人颏下起的一个大包,稀脏的,原来的燕子窝早就不见了踪影。

乔一成在老屋门前站了许久。

时光嗖嗖地从耳边流过,少年时的乔一成推门而入,进得门来,却已是年过四旬的男人了。

当时那少年,茕茕独立,无比惶恐和哀伤,生命里的障碍这样多,而日子一望无尽。

然而日子也终于走到了这么一天,他曾以为四十岁久远得永远不会来。

在乔一成的记事本上,记下了如下一行:

二月六日 办妥银行所有事宜

二月七日 所有文件存入保险箱,钥匙将来交南方

二月十日 约宋青谷吃饭,品尝苞谷推崇之东北酱骨头

二月十二日 入院

乔一成得了肾病。

确诊之后,病情发展得很快。

医生建议透析。医生说,越早越好,特别是早期开始腹膜透析,可以充分发挥原有肾功能的作用,效果会更理想一些。

三月初,乔一成第一次透析。

过程漫长痛苦,乔一成觉得好像过了一辈子那么长的时间才结束。医生说,怎么可以没有个家人在身边?怎么可以?

透析过后,效果似乎还不错。只是日复一日地吃着医院配给的食物让乔一成有生不如死的感觉。

乔一成提出出院回家去疗养。医生也同意了。

乔一成在病房上迷糊地睡去,朦胧梦里,他端了杯热茶站在窗前慢慢地喝,茶杯晃了一下,洒了他一手茶水,湿碌碌。

醒来发现,手心果然湿润而温暖。

有人伏首在他手上,在哭。

乔一成动一动手,那人抬起头来,一张泪渍渍,眉目间皱起无限哀伤的面孔。

是三丽。

随后有人进病房来,身架宽大,鞋声拓拓。

是宋青谷。朗朗的声音,说,跟这里的主任打了招呼,即刻就搬一个单人病房,并斥乔一成这么不声不响地自己一个人来住院十分愚蠢。

你当你在演八点档?宋青谷说。

兄弟姐妹们都过来了,团团的一屋子的人,宋青谷不由得又说起自己的英明来,若不是换了病房,哪里呆得下这么许多人?

从这一天起,陆续有亲戚同事来看一成,来的人无不轻言细语,所以虽是人多,倒也不吵,多半站一小会儿便走了,不想妨碍病人休息。

二强夫妻两个也不知从哪里弄来个肾病病人的食谱,郑重地请医生看了,天天做了送过来。

三丽拿了一张大白纸,细细地排了个时间表,兄弟姐妹几个轮流来陪着,保证病房一刻也不会空着无人。

七七请三丽把自己也排上,三丽说,你一个人带着个孩子,也不容易,我不排你,你有空来看看大哥就行了。齐唯民说,你把七七排上吧,孩子在我家呢。没事的。

有天七七来接四美的班,四美不在,一成说她打水去了。七七一个人面对一成时,总有一分尴尬与瑟缩在,一成拍拍床叫他坐,他挨着床沿坐了半个屁股,没过一分钟便站起来说去帮着四美拎水去。

七七在水房门口看见四美,趴在窗台上,脚下两个热水瓶。

四美在哭。大颗的眼泪扑簌簌落在窗台上,一个一个湿的小圆点子。

七七在她背后站了一会儿,走上去,搂着她的肩,她回过头,肿得桃似的眼睛看着七七,微微有点惊,愣了一愣。七七拍拍她,她的眼中立时又涌了一眶的泪来,伏在七七的肩上,用脑袋在他的肩头轻轻地磕。

七七拎了两瓶水,扶了四美一起回病房,在房门口站住,七七说,四姐,你别进去了,给大哥看到你的眼睛心里难受,我就说你接了个电话先走了。

四美点头,走两步回头,问七七:你刚叫我什么?

七七有点磕巴:四......四姐。

四美脸上忽地透一点笑意出来,说,小七你回头也叫大哥一声,我没听你叫过他。

七七脸上红了一下,微笑着说:好。

七七陪了一成一夜,隔天早上十点多才走,因为项南方回来了。

项南方只见过七七一回,彼此都打了个愣。

七七看看南方又看看一成,哦了一声,说自己先走了。

过了没半分钟,七七却又推门,探了半个脑袋进来,突兀又含糊地说:我走了,大哥。

南方微笑着看着七七出去,又笑着转过身来,说,你这个弟弟挺可爱的,这么大个人,看上去还像个孩子。

一成看着南方,半天才说出一句:南方,你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