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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怀疑?那倒没有,不过我确实有些沮丧。为了这些崇高的追求,我们终此一生,孜孜不倦,可是到头来看到的却是什么?看到我们用生命换取的许多东西,原本不过是一些无足轻重的判断和决定。归根结底,这些东西皆源自个人的一己之欲,或是为了安舒,或是为了便宜,与我们的崇高理想全然没有任何关系。彼时,真正要紧的只是一些世俗的承诺,满足的只是有权作出那些判断和决定之人的需要。”

“你之前把这些称作‘政治上的必要之计’。”欧德雷翟道。

塔拉扎强压怒气,将注意力转回到眼前的投影:“判断抉择时墨守成规,贝尼·杰瑟里特倘若变成这样,我们注定会因此覆灭。”

“从我的个人信息里绝对看不到无足轻重的判断和决定。”欧德雷翟道。

“我看到的是薄弱之处,我看到的是瑕疵。”

“这些你也绝对不会看到。”

塔拉扎心中暗暗一笑,她清楚欧德雷翟为什么说了这样一句自命不凡的话——这是她激怒大圣母的方法。欧德雷翟常常看似焦躁不安,实则已忘却时间,漂浮在耐心的河流中悠悠静观,这是她的拿手好戏。

塔拉扎没有上钩,欧德雷翟便恢复了平静等待的姿态——气息舒缓,神志清晰,耐心自然而然就来了。姐妹会很早便教会了她如何将过去和现在分成若干流动的意识。她在观察周边的环境时,可以忆起自己星星点点的往事,身临其境,重新经历一番,好像往事与当下重叠了一样。

记忆上的功夫,欧德雷翟心想。总有些事情需要努力挖出,然后入土为安。拆除障碍。即便其他所有事情均已盖棺定论,童年的记忆依然纠缠在大脑之中。

有一段时间,欧德雷翟的生活曾经与多数孩子一样——同一对男女住在一栋别墅里,两人即便不是亲生父母,也必然是监护人。她认识的所有孩子过的都是这样的日子,她们有“爸爸”和“妈妈”。有些人的“爸爸”离家工作,有些人则是“妈妈”离家工作。欧德雷翟的养父离家工作,养母长年待在家里,工作时间没有日托保姆看护。很久之后,欧德雷翟才知道,自己的生母付了很大一笔钱,希望这个女婴能够就这样生活在众人之中,不被人发现。

“她爱你,所以才把你藏在我们这里。”养母等到欧德雷翟懂事后,才告诉她,“你千万不能让别人知道我们不是你的亲生父母。”

然而,欧德雷翟后来得知,这件事与爱并没有关系。圣母行事,动机绝对不会这么世俗,她的生母此前便是贝尼·杰瑟里特的一位圣母。

欧德雷翟能够知道这些事情,全都是有计划在先。她的名字是欧德雷翟,其他人如果不想取悦她或没跟她生气时,通常叫她达尔维,年龄相仿的朋友平时则叫她达。

然而,所有事情都没有按照原定计划发展。欧德雷翟回忆起某个房间里的一张窄床,房间墙壁是粉嫩的蓝色,墙上挂了很多幅动物画和幻想的风景画,白色的窗帘随着春夏之时的微风轻轻拂动。欧德雷翟想起自己在那张窄床上蹦上蹦下的情景,对于那时的她而言,这个游戏很有趣,可以让她笑得很开心。一个男人张开双臂将跳起的她抱住,举到自己的圆脸前面,嘴唇上两撇小胡子蹭得她咯咯直笑。跳上跳下的时候,窄床会随着这振动撞击墙面,久而久之便在墙上留下了一些凹痕。

欧德雷翟正在回味这段往事,不愿将之抛入理性的深井之中。墙上的痕迹,笑声和欢乐的痕迹,多么微不足道的事情,却意义重大。

不知道为什么,她最近怀念养父的次数越来越多。不过,并非所有回忆都是幸福的往事。有些时候,记忆中的他是悲愤交织的,警告养母不要“太过投入”。他的脸上时常露出各种各样的沮丧表情,生气的时候便会高声怒吼。每当这样的时候,欧德雷翟的养母眼中便会充满担忧,行为举止也会柔和许多。欧德雷翟感觉到了她的担忧和恐惧,并对那个男人心生憎恨。那个女人知道怎样才能让男人平静下来。她吻了一下他的后颈,手指拂了拂他的脸颊,然后在他的耳边说了几句悄悄话。

贝尼·杰瑟里特的一位分析监理花了很大的工夫,才将这些远古的“自然”情感驱散。然而,即便到了现在,仍然有一些残余需要挑拣,剔除。欧德雷翟知道,即便到了现在,往事也不可能尽数消散。

她看着塔拉扎全神贯注地扫视自己的信息记录,心中在想这是否便是大圣母正在查找的瑕疵。

她们现在肯定知道我可以控制早年的那些情绪了。

毕竟都已经是那么久远的旧事了。不过她不得不承认,有关那个男人和那个女人的记忆仍然深深地埋在她的心中。这些记忆的力量十分强大,以至于关于这两个人,尤其是养母的记忆,或许永远都无法彻底抹除。

生母彼时身处绝境,欧德雷翟现在完全明白她为什么把自己藏在伽穆星球上的那个地方,她对生母无怨无悔,因为只有这样,母女二人才能双双保住性命。问题出在她的养母那里,这个女人将她视为自己的亲生女儿,像多数母亲一样,给了她爱,而姐妹会恰恰对这种感情心存疑虑。

贝尼·杰瑟里特来的时候,养母并没有阻拦圣母,眼睁睁地看着她们带走了她的孩子。当时来了两位圣母和一队监理,男女皆有,欧德雷翟多年以后才真正明白了那个令人心碎的瞬间。女人早就已经知道女儿终有一天要与自己分别,只是时间早晚的问题而已。可是,安宁的日子过了一天又一天,一年又一年,六个标准年马上就要过去了,女人便开始心存侥幸。

而就在这个时候,两位圣母带着健壮的侍从来了。她们只是一直在等待安全的时机,等到确定没有追捕者知道这是贝尼·杰瑟里特计划培育的厄崔迪的后代。

欧德雷翟看到她们给了养母很大一笔钱,女人将钱撒在了地上,但是一个“不”字都没有说。在场的成年人都知道谁是强者,谁是弱者。

欧德雷翟唤醒了那些压抑的情绪,她仍然能看到那个女人默默地走到靠街的窗户旁,在一把直背椅子上坐下,抱着自己,来来回回地摇晃,一言不发。

两位圣母利用音言和各种诡计,配合镇静药草燃起的烟雾,依仗人多势众,最终将欧德雷翟引上了她们的陆行车。

“一会儿就好,你的亲妈妈让我们来的。”

欧德雷翟觉察到了对方的谎言,但是好奇战胜了她的疑心。我的亲妈妈!

那个女人,她唯一已知的女性家长,她看了她最后一眼——女人坐在窗边不停地前后摇晃,一副肝肠寸断的表情,两只胳膊紧紧抱着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