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1章 惘然伤别离

美轮美奂的黄昏天幕, 横亘出一道漆黑的裂口。那是道怪异的丑陋伤疤，正散发着无与伦比的向外的吸力，要把吸血鬼这个异物极力排除出去。

但, 吸血鬼不肯走, 不能走，不想走。他盯着光明神，眼睛一眨都不能眨。因为眼睛倒映着光明神, 一路牵连着他的心，眼睛一眨，他的心便要碎了。

“你是怎么做到的……你为什么要这样做！”

光明神漠然地别过头, 用更加漠然的声音说：“你怎么还不走？”

走？吸血鬼凄然地摇摇头。他很绝望。迟了，晚了, 早就来不及了。更何况他许下过承诺, 要永远陪在光明神身边, 两个人无法一起离开, 这样的解放又有什么意义？

“对不起, 你的祈愿恐怕要落空了。”

话音刚落，一颗美丽的黑色星球从吸血鬼的心脏位置缓缓浮现出来。

“接下来该轮到本尊了吧？这是本尊的一半灵魂, 是本尊为你准备的礼物。有了它, 你的试炼就结束了。你残缺的部分, 让本尊为你补全，本尊打心眼儿里希望，你能成为真正的神。”

真好。真好。真好。

光明神的未来，一定要是光明灿烂的。

“请收下本尊的半魂吧, 把本尊的灵魂带去你那里，就好像……好像……”

我们会永远在一起一样。

在和光明神许下交换礼物的约定的那一夜，他又久违地听见了生命之树的声音。

“那孩子没有未来, 只有现在，只有永恒的折磨。”生命之树这样告诉他。

“但是，之前的战斗证实你确实是以奇迹概率出现的希望。只要你把自己的半魂交给那孩子，那孩子就能真正成神，成为超脱于极乐之庭的神界的主人。”

“你，愿意吗？”生命之树发问。

愿意……吗？

不愿意不愿意不愿意，怎么可能愿意！

失去了半魂，就算不死，也只是一具空壳。看不见颜色，听不见声音，就连思绪和感情也一并被剥夺。他不想这样……他害怕变成这样！

想和光明神一起去人间生活。

想和光明神看遍世界的千姿百态。

想和光明神，一起过着丰富而喧闹的生活。

做梦都想。

明明吸血鬼是不该做梦的。可是，自从遇见他，自己变得会做梦了。

在下起毛毛雨的弥漫清润气息的清晨。在有星光有月光的清朗夜晚。每一分，每一秒，无时不刻。

“不可能！你怎么会知道的，告诉我！”光明神一向沉静淡漠的脸上，浮现出异常扭曲狰狞的痛苦表情。他发了疯一般持续释展开光之屏障，拒绝半魂的靠近，却根本动摇不了那颗漆黑的小小星球的意志。它跟他的主人一样，任性地、自作主张地、就算反复被冷淡的态度拒绝，依然会义无反顾再度接近他。

吸血鬼低下头，小声地哭了。

与被这种怨恨的、充满苛责的眼神刺痛的感觉相比，半魂的割离都变得不值一提。

他和光明神都的命运都早已被注定，他决不能让两个人都困在命运的死局里。从他掉进极乐之庭的那刻起，就已经注定两颗骰子中，只有一枚能被投掷出最佳点数。

他发自内心地希望，这个人是光明神。

很久之前，听过一个来自遥远人类世界的幻想故事。因母亲贪吃莴苣而被女巫抓住把柄，莴苣姑娘一出生就被关进荆棘高塔。幸而在森冷的漫长黑夜，会有一位王子顺着莴苣姑娘垂下的长发，爬进塔楼顶端那扇小小的窗，向她描绘外面世界的模样，填满所有令她痛苦的内心空洞。

千年，万年，光明神是否也曾垂下一根名为“心”的东西，期待着被谁发现、被谁看见。他等啊等，等得连等待本身都失去了意义。然后，终于有谁沿着它登上来了。

那个人就是自己。

而坠落高塔，跌进荆棘丛中被刺瞎眼睛，于黑暗中开始永无止境的流浪，也是自己早就被写好的结局。

自己嚎啕大哭的样子一定丑极了，所以，最后的最后，他希望在光明神心里，自己还能是那颗一看就很有精神的小星星。

黑雾结界最后一次在他身边逐渐凝聚起来。他就这么静静伫立在那里，厚重而森冷的暗影遮挡住他的面孔，只能隐约露出下半张脸。

眼泪顺着面颊往下流淌，打湿了尖削单薄的下颌。因为不停的哭泣和此刻的哽咽，他发不出一点声音，只能翕动嘴唇，向光明神送出气流做口型：

对不起。

隔着重重黑雾，他看见光明神正跌撞踉跄地飞奔向自己，还大声呼喊着什么。可是，他已经听不见了，天幕上那道裂缝的吸力正拉扯着他急速离开极乐之庭，光明神追不上他。

这样就好。

离别的话语，就该离去之人说给自己听。

“本尊真的要走啦，虽然承诺过要一直留在这儿陪你，但是……不走不行。”

“这段时间一直在吵你，对不起。”

“把你的家弄得乱七八糟，对不起。”

“从树上掉下来差点把你砸晕，对不起。”

“没能带你去看外面的世界，对不起。”

“许多许多事情，都对不起。”

“未来……如果还有未来，我好希望能在极乐之庭以外的地方见到你。到那时，你还会记得我吗？”

“我们之间的关系，会不会变得好一点呢？”

天幕上的漆黑裂缝倏地消失了，还是完美到近乎虚假的绮丽薄暮。微风吹过广袤无垠的极乐之庭，吹开一片铺天盖地的浓绿波浪，好像什么都没有，什么都不曾发生。

光明神在地上，半跪成一个颓然而麻木的姿势。

他终于成为真正的神，拥有至高力量的神界之主，这世间再没任何令他惧怕的东西，他什么都有了，包括一度可望而不可得的自由。

但是，身在天地中，他觉得自己极为渺小，比一粒微尘还不如。孑然一身，伶俜可怜，浸淫在漫天暗淡的颓光里，他很绝望，一切都完了！

仿佛是为安慰世界上最孤独的神明，一只蝴蝶轻盈飞舞而来，落在他的指尖。

普通的、极乐之庭随处可见的蝴蝶。

再也不会有银白翅膀赤红花纹的凤尾蝶了。

就像，夜幕中可以有无数星星，但是，唯一的、属于他的那颗南天最耀眼的星，再也不会闪烁光芒了。

“可喜可贺，可喜可贺。”空气中传来生命之树的声音，“现在，应是你诞生以来最高兴的时刻了吧？连我都为你欣慰雀跃。漫长的试炼至此终结，迄今为止的所有痛苦都将远走，等待你的，将是至高的幸福与无上的尊荣！”

“我的孩子，你怎么不笑呢？”生命之树满是疑惑，“难道……是太过喜悦的缘故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