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5章 最后一剑

“当年我将你镇在擎天树下, 让你此生不得出,是我的错。”冼剑尘说,“我就不该留你一命。”

他独自站在大陆尽头, 四周尽是白茫茫寒雾。

天地间不见日月, 伸手不见五指。

回答他的只有一道沙哑至极的声音, 不知从何处传来, 像枯树被风沙吹过:

“两百年了, 冼剑尘, 你将我镇在这里两百年, 我一直想再见你一面, 难道你就不想见我?不想跟我叙叙旧吗?”

冼剑尘脸上惯有的笑意消失了,那种漫不经心的倦怠感也一扫而空。

他眼神冷漠, 脊背挺直。

“我与你之间, 还有什么话可说。”冼剑尘打开双臂, 黑色大氅如海潮翻滚, 遮天蔽日, “开!”

大地颤抖,如被巨轮轰轰碾过。

一座剑林拔地而起,万剑森森。

“我今日打开封印,放你出来。这里许多把剑,你自己来选一把了断。”

冼剑尘的声音在剑林上空回荡。

那道沙哑声音似是惋惜:“冼剑尘,你不该展开界域。”

……

世界上任何一个角落,无论在不在雪原、头顶天空有没有通道,都看见了这场“流星雨”。

无数道剑影划过天幕, 留下一道道辉煌壮丽的轨迹, 比流星更明亮。

四大洲三十六郡、海上诸岛, 所有修士望向大陆尽头, 不约而同地意识到一件事:

“剑神出剑了!”

凡人视其为美丽流星,连连惊呼,孩童尚不知事,高兴地手舞足蹈。

修为越高的修士,观摩剑影时,越感到心神震颤,如同直面剑威,被一种生死之间的恐怖阴影笼罩:

“原来人可以强大到这种程度,化神与化神之间,仍有云泥之别。”

“那个人不是受伤了吗,怎么还能使出这样的剑?”

“他一定是走到了大陆尽头,拿回了自己的本命剑,重回天下无敌了!”

“可是什么样的敌人,才值得他出此剑应对?”

宋潜机召回七绝琴。冼剑尘留给他的八柄剑飞出,环绕在他身边,焕发各色光彩,与漫天剑影一齐嗡鸣。

“走吧,带我去找他。”宋潜机拍拍无影剑。

无影剑应声而动,来到他脚下,化作一道流光。

此去,大道坦途,再无阻碍。

无影剑像个愣头青,一头闯进大陆尽头的茫茫白雾。

宋潜机心中不详的预感越来越深。他遥遥望见一道黑色背影,便纵身跃下无影剑:“冼剑——”

那人回过头,容貌与冼剑尘极相似,身高也别无二致。

然而两颊略微凹陷,身形过度消瘦。

他身上也穿着一件黑衣,却像被尘封多年,沾满沙尘,衣摆有些残破。

宋潜机看着眼前人,浑身的血冷下去。他僵立着,仿佛在一瞬间被冻成一具冰雕。

声音却依然镇定:“你到底是谁?为什么你总是化作别人?难道你已经忘了自己本来的样子!”

冼剑尘出了最强一剑,这个人却还能站在这里……

难道这一战已经结束,胜负已分?

难道他来迟了?

“宋潜机,你杀了我那么多次,却还不知道我是谁。看清楚了吗?这才是我本来的模样。”眼前人垂着眼,与冼剑尘极度相似的脸色露出平和慈悲的微笑,眼中似有怜悯之意,“去吧,跟他道个别。”

说罢他背过身,让开了路。

宋潜机看见了真正的冼剑尘,一时间感到天旋地转,十分荒诞。

方才还跟他吵架斗嘴的人,分别不久,再见面却是这副模样

——冼剑尘柱剑打坐,浑身被灰黑死气笼罩。

他胸前破开一个巨大血洞,赫然插着一柄断剑。

断剑没有剑柄,剑尖没入胸膛三寸,剑身露出一尺,其上花纹繁复,如百花盛开。

鲜血从剑身断口处滴滴答答淌下,汇成一道小溪。

冼剑尘听见动静,低垂的双眼勉强抬起,看见宋潜机骂道:

“该死,本尊最怕这种场面。喂,小子,你不是要哭吧,不是吧?”

“原来你真的只有一剑了。”宋潜机咬了咬牙,握着他的手问,“为什么不等我?”

他一路不出一剑,不是耍脾气使性子或故意磨砺传人,让这些各有脾气的神兵尽快被降服。

他是真的只剩一剑了。

宋潜机张了张嘴,没有发出声音。冼剑尘的手很凉,比雪原的千年寒冰更冷。

忽然间死海的银鲸、紫云观的紫烟、白龙江的烈火、还有许多纷乱的彩色碎片,一齐从他眼前掠过。

他们一路上抢夺靠枕、抢茶喝、抢剑用,互相嫌弃,互相试探,最后讲着西天取经的故事,高歌猛进闯入雪原。

冼剑尘问:“等你干什么,三个人凑一局飞升棋啊?看谁先飞升?”

“都这时候了,你就不能说点人话吗?”宋潜机深吸一口气,表情还维持着镇定,“没事、没事,我还有不死泉。”

他一边说服自己,一边从紫府召出净瓶,却被冼剑尘握住手:“你的不死泉对我可没用。你看这柄剑,它就是我的本命剑。我被自己的本命剑而伤,早已无药可救。两百年前,我就该死了。”

宋潜机低喝:“闭嘴,跟我运气调息!”

冼剑尘低低地笑起来,牵动伤口,大口呕血:“别动,我有话跟你说。”

宋潜机不敢再动:“好,你说。”

“我原名叫冼尘,中间的‘剑’字是我练剑后自己加的。我弟弟叫冼芥。两兄弟,命如尘芥,好名字吧。哦,我弟弟就是你刚才看见的那个。你别怪我为什么不肯信人,我实在被他骗过太多次。”

他的目光掠过宋潜机,好像落在滚滚光阴长河的来处,回到尘封多年的记忆中:

“幼时我们两兄弟相依为命,日子不好也不算太坏,遇到来村里落脚的散修,跟着学了几手法术,就不甘平凡,想学别人修仙求道了。我俩一路漂泊,跑上华微宗,那长老说他没天赋,只能进外门。我就藏起灵根,陪他进外门。我看典籍也能自学,学会了就去教他。但他灵根孱弱又争强好胜,总在我看不见的地方受欺负。”

宋潜机满口苦涩,华微宗外门从前如何,他再清楚不过。

“隐藏灵根的事情暴露之后,许多长老想收我为徒,为此争来抢去。我提出一个条件,谁愿意将我弟弟一并收进内门,我就拜谁为师。谁知这件事,却引起其他弟子嫉妒,而后引发许多误会,令他终与我反目成仇,逃出华微宗。”

“华微宗要以叛宗之罪追杀他,我自然不乐意,索性也离开宗门,做了自在散修,四处寻找他的下落。我一路顺风顺水,奇遇不断,多年后以散修之身闯出一番天地。这段,怎么说起来跟你有点像?”

冼剑尘咂咂嘴。宋潜机知道他在故意逗自己笑,勉强扯出一抹笑容:“我有千渠,谁像你一样四海飘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