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9章 仗剑人间(完)

医院外面是城区通往CBD的主干道,车水马龙。两个人像电视剧里那样站在过街天桥上吹晚风,望着下方一直绵延到远方的车尾灯。

红色的,连成一串,通向夜色里的灯火辉煌。

宁馥问:“她会好起来吗?”

钟华知道,她问的是陈苗。

他摇摇头,“我不知道。不过她在接受治疗了。”

如果苍天有眼,就该让她的后半生平静安宁,不再受苦。

她追求一腔热血的理想,她打碎黑暗,却也被黑暗割伤*。

她或许并不想要什么平静安宁、不再受苦,但这些,却已经是能够期许的最大范围。

世道待她不公平。

宁馥轻声道:“这个世界上有很多这样的不公平。”

却依然有人前仆后继,如同飞蛾扑火,奋不顾身。

路漫漫其修远兮,吾将上下而求索。

宁馥从怀里掏出个裹了几层的纸袋子,里面是烤红薯,还有点热乎气。

“做检查的时候我出去买的。”本来是想买来哄陈苗的,这姑娘迷糊起来心智可能和几岁小孩差不多,吃东西的口味大约也喜欢这些甜甜糯糯的。

不过她的家人很快赶到,送她去办理住院手续做后续检查了,宁馥就没上去凑这个热闹,把这红薯私吞了。

两个人在天桥上就着习习凉风,把烤红薯分着吃了。

钟华吃完了,一看宁馥还在那小口小口地抿,不由得一笑:“怎么吃的这么慢?不像你。”

他发现宁馥工作之余似乎并不是个苦行僧,相反,她还很会、也很爱在条件允许的情况下享受一下美好生活。

就是吃东西太快,总有股迫不及待劲儿,仿佛这一口现在不赶快吞下去,下一秒就要吃不上了一样。

今天倒是一反常态。

宁馥一边慢慢吃一边道:“因为今天气氛好,红薯也甜,所以要格外珍惜。”

钟华挑一挑眉。

他倒也不在催促宁馥,只站在她身边慢慢讲他给她的规划。接下来有多少选题要做,未来几年要她跑多少个省份,将来她还可以做哪些形式的节目,要再练练笔头的能力。

他道:“五年之后,我希望你做到调查记者部的主任。”

宁馥微微一呆。

她问:“那你呢?”

钟华笑了笑,看她的目光终于露出一丝柔和,还有点看傻孩子似的宠溺。

他没说话,但宁馥已经反应过来,她也朝钟华一笑。

说一句不太好听的,这是两个有野心的人的默契。五年之内,钟华必然高升。

钟华轻轻呼出口气。

年轻的陈苗是一条清澈的溪流,她的心,永远停留在如同玻璃般赤子的模样,只要一眼,就可以看透她的赤诚。而钟华……他已然像一条浑浊的江河,他的人生中杂糅了太多东西,太多考虑,太多知世故和不可说。

但他依然要以浩浩汤汤的决绝奔流到海。

他不想让宁馥做陈苗,也不想让宁馥做他自己。他想要她百炼成真金,想要她被这世道的火越烧,就越坚硬而纯粹。

她是块好料子,他也自诩从不看走眼。

他总觉得宁馥太有灵气,那一股疯劲,是一个记者从杰出到伟大的一步之遥。

钟华想要在她的“一步之遥”上增添一点沉重的东西,才会毫不犹豫地点头同意她去战地采访,才会一点儿不“爱惜”地支使着她上昆仑下北海哪里艰苦往哪里跑。

他在宁馥身上赌很大,也怕,她如果真因为那不要命的悍勇,把自己搭进去,该怎么办。

他从来不抽烟,宁馥被叛军扣住的那一晚上,他无师自通。

好在,宁馥全都一关关闯过来了。

到现在……

到现在反倒是宁馥推着他解了这个心结。

陈苗,他,宁馥。他们奔赴的都是同一个方向,风尘赤子,此心仍殷。

钟华突然意识到,是宁馥——

她才是自己的那一步之遥。

钟华看着宁馥吃完红薯擦擦手,一副特别接地气的模样,忍不住笑道:“真不是个走高端路线的命。”

去要饭,去做练习生,跟着巡逻队去爬雪山,跪在浴缸里直播导弹空袭,拒绝普利策。

她摸爬滚打两腿泥,还真的从来没拥有过与成就相称的荣光。

不过她还挺爱收集奖杯的。不把它当做什么荣耀捧着,而是像小孩子收集糖纸,漂亮女孩爱买齐每一个色号的口红一样。

他笑道:“等我给你定做一个奖杯。跟普利策一样的。”

宁馥笑了,“行。你要快点。”

她还有五个积分,就要脱离这个世界了。

钟华的手机“叮咚”一响。

他拿出来摁亮屏幕看了一眼,笑起来,“关童。”

自从他那天怼了这位新闻中心的主任,对方就不乐意给他打电话了,都是消息联系,还格外言简意赅。

钟华对宁馥道:“你那篇稿子也发出了。关童说国际部很看重。”

是宁馥再C地区的战地手记。

宁馥听见脑海中[叮]的一声提示音,有点哭笑不得。

钟华将手机放回衣兜,只觉得神清气爽,笑起来,转头对宁馥道:“明天该回台里上班了。”

他笑起来仿佛二十郎当岁的小子,“我请你喝奶茶。”

说罢转身要走,却突然发现宁馥站着没动。

他扭回头来,询问地看着她。

他也第一次见宁馥露出这样的笑容。

像夏天夜晚温柔的月亮。

她道:“我不喜欢喝奶茶。”

*番外*

喜欢吃红薯,不喜欢喝奶茶,特别接地气却很注重护发的宁馥消失了。

钟华是第一个发现的人,也是唯一一个发现的人。

在天桥上的那个夏夜,是他最后一次见到她。

他读了许多心理学和双重人格方面的书,却并不觉得自己得到了答案。

他去问新的这个宁馥。

这个宁馥似乎有一点点惊讶,但当他说他并不相信什么双重人格和人格融合的时候,她并没有感到不安、恐惧或者受到威胁。

她反而露出一个轻微的笑。有一丝惊喜,甚至可以读作欣悦。

“她走啦。”她道:“走的时候她就说,你或许会发现。”

这个新的宁馥并不嗜甜,但喜欢喝奶茶,宁馥消失以后,她剪了短发。

“我很高兴你能认出她。”

真正将之前的那个“她”,当做一个独立的人来对待。她们不是彼此的半身,不是什么见鬼的双重人格,哪怕这个答案显得太惊悚太怪力乱神,但阿香也始终这样相信。

如果钟华分不清这一点,她可要质疑宁馥将此人引为知己的眼光了。

钟华反而踌躇。

过了许久,他问,“她去哪了?”

阿香微笑一下,“我不知道。”她轻声道:“但她不会死。你记着她,她就一直在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