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4章

中夜静谧无声,倏忽之间,仿佛连蛙虫的鸣叫都歇止了。

青唯眼睁睁看着岳鱼七目光变凉,长袍无风自动,下一刻,他的身形倏地消失在原地。青唯的脑子“嗡”一声,身体的反应比脑子更快,一下子跃离枝梢窜上檐头,急声道:“师父,你听我解释——”

岳鱼七立在梢头,“都睡一起了,还解释什么?”

他在梢头一踩,飘身凌空,手中柳条急出,“啪”一声清脆地拍上檐头,青唯旋身堪堪避过,“我跟他虽然睡在一起,但是我们——”

她想说他们之间什么都没有发生。

可是,他们那叫没发生过什么吗?

不说她跟他……亲过几回了。

多少次她都是窝在他怀中睡去,又在他怀中转醒的。温小野哪怕再大而化之,也知道这些不是正常男女间该做的事。

青唯支吾改口:“但是我们之间没发生太多……”

岳鱼七:“……”

柳鞭顷刻间像是活了,携着疾风迅雷,朝青唯席卷而去,青唯见势不好,倒身而下,除了足尖仍踏在檐头,整个人几乎与檐角平行。紧接着,她用力一蹬屋檐,疾步后掠,在院中落定,转身就往院门跑,岳鱼七用柳鞭捞起数颗石子儿,尽数打向院门,直接封了她的路。青唯也不啰嗦,步子一折,奔去墙边,干脆往墙头跳。

岳鱼七“啧”一声,几年不见,这个小丫头,功夫精进了不说,真枪实战里磨炼一番,逃命的本事简直是一等一的。

青唯跃上墙头,却也不敢真的走人惹师父生气,干脆跟他商量:“要不师父您直接说,您要要赏我几鞭子,只要不多,我站院子里不动,直接受了——”

岳鱼七冷笑:“你还有工夫跟我讨价还价,等我打折了你的腿,直接送那小子去见阎王。”

青唯一听这话却是急了,见岳鱼七也跃上墙头,她几乎是抱头乱窜,“可我不跟他在一块儿,我该跟谁在一块儿?洗襟台塌了,阿爹过世了,辰阳的家回不了,曹昆德利用我,我不姓崔,崔家到底隔了一层,在外行走也要小心翼翼,只有他在知道我是小野后——”

青唯闪身一躲,避过柳鞭的一击,“只有他在知道我是小野后,信任我,认真待我,尽心保护我,我也喜欢跟他在一起块儿,在他身边我才能吃好睡好,倘若这几年师父在,我也不至于漂泊这么久,可是我怎么都找不到师父,师父你究竟去哪里了?”

师父你究竟去哪里了?

岳鱼七听了这一问,手间动作一顿。他看着丈尺之外的青唯,片刻,飘身下了墙头,倚着院中竹椅坐下,不出声了。

值房的灯色透窗渗出,掺着月华,将小院照得分外明亮。

青唯见岳鱼七脸上怒容消褪,也小心翼翼地下了墙头,唤道:“师父?”

岳鱼七没理她,她又凑近了些,在他身边蹲下身,勾手微微扯了扯他的袖口,轻声又唤:“阿舅……”

岳鱼七乜她一眼,半晌,冷言道:“这小子太聪明了,我不喜欢。”

真的太聪明了,不单单因为他今夜一招将计就计,轻易就破了岳鱼七设下的难题,还因为他自幼被赋予的昭昭之望。

当年沧浪江逝去的士子太多,满朝文武在看到谢容与的一瞬,仿佛看到了那个惊才绝艳的谢桢。

青唯听到这句“不喜欢”,眸中掠过一丝黯然。

岳鱼七又道:“谢家的公子桢是怎么长成的?他出生名门,年少踏遍山水,才养成了风流飒然的脾气,他给自家小子取名容与,便是盼着他能和自己一样自在恣意,可是谢容与呢?”

谢桢过世后,谢容与被接入宫中,寄予厚望,从此夙兴夜寐只争朝夕,十七岁那年远赴辰阳,居然是他第一回离开京城。

“如果谢容与本来的性情真的和他父亲一样,被拘在宫中长大的这些年,真的是他想过的日子吗?”岳鱼七吐出四个字,“慧极必伤。”

岳鱼七看青唯一眼,见她神色愈发黯淡,淡淡道:“不是么?我听说洗襟台塌了后,他足足病了五年,其中一年连门都出不去,后来几年,也要靠戴着一张面具才能勉强支撑。眼下他看上去病是好了,面具也摘下了,可他的病究竟是怎么好的你知道么?洗襟台是他的心结,他这么不怠不懈地寻找真相,有朝一日,真相真正被揭开,如何保证他的病不会再犯?”

岳鱼七说到这里,叹一声,“丫头,你和他不一样。”

她是养在青天旷野里自由自在的一只鸟儿。

而他心上有过云霾,不仅仅因为洗襟台,还因为他是那样负重长大。

这时,青唯却道:“我不在乎。”

岳鱼七别过脸看她,见她目光里的黯色已经散了,变得十分平静,顿了顿,问道:“丫头,你喜欢他?”

青唯怔了一下。

她似乎从未仔细思考过这个问题,又或是在潜意识中想到过,却避之不答。

可是这世间最美好的事物,并不是你不去理会,它就不会发生的,它总是在不知不觉中如云蔓滋长,蓬勃而放,像春来破土的芽儿,冬来覆原的雪,秋日离梢的叶,夏日晨间,开满一整个墙头的花儿。

眼下师父既问起,青唯也不再回避,她垂目细忖了一瞬,很快就确定了。

她点了点头:“嗯,我喜欢他。”

岳鱼七看着她,她的目光凌凌的,清泉一般。

青唯以为师父又会斥自己不矜持,没想到他沉默片刻,却道:“喜欢就喜欢吧,人无完人,这小子除了心病,别的都挺好的,是招姑娘喜欢。”接着他收回目光,倚着椅背,长长地,悠远地叹了口气,“小丫头长大了,也有自己心仪的人了。”

青唯望着岳鱼七,虽然乍一眼看去,师父没怎么变,可往细里瞧,师父的眼尾已有了细纹,眼神也比从前更深邃了,她不由地道:“师父,您这几年究竟去了哪里?您还没与我说呢。”

她顿了顿,“我听说,洗襟台坍塌后,您是主动投案的,后来您跟着先帝的御辇回京,在途中被人劫了囚车,这是真的吗?”

岳鱼七看她一眼,“这些都谁告诉你的?曹昆德那个老太监?”

青唯点点头,随即又道:“我在上溪时,遇到了一个名叫葛翁的山匪,他也和我说,洗襟台坍塌一个多月后,您在上溪出现过,还劝他在山中藏着,不要轻举妄动。师父,您那时为何会出现在上溪,您也在查洗襟台坍塌的真相么?”

岳鱼七听了这一问,却是避而不答,反是问,“你呢?曹昆德那个老东西,没怎么为难你吧。”

青唯摇了摇头:“我那时听闻洗襟台噩耗,躲在崇阳等消息,可是等了快一个月,除了听说朝廷要治阿爹的罪,阿爹是生是死,我一概不知。后来我等不及了,有天夜里溜到柏杨山上,听守卫的官差说,阿爹与许多士子一样,被埋在碎石瓦砾下,连尸身都没找到,我很伤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