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3章

大殿上安静得落针可闻。

曲不惟说完这一切,整个人似乎松弛下来。他一下就老了,挺正了一生的脊梁被误入的歧途与罪孽一瞬压弯,变得佝偻起来。

“本王还有一问,章鹤书的名额是怎么来的,曲侯可知道?”

曲不惟摇了摇头:“我没问他。”

他细细回想了一会儿,“当初我和章鹤书,就是做买卖,我帮他救流放士人,他给我洗襟台的名额,银货两讫互不相欠,至于他的‘银子’哪里来,洗襟台要是没塌,这是小事,我懒得知道。洗襟台塌了,这事太大了,有时候知道得太多反而不好,我便不想问。不过照我猜,应该与当初流放的那批士子有关。”

赵疏问刑部尚书:“口供记好了吗?”

“回官家,记好了。”刑部尚书将供状呈到御前,给赵疏过目。

赵疏看过后,沉默了片刻,“殿前司听令,立刻带兵去章府,缉拿章鹤书归案。”

带青唯进宫的那名禁卫领命,正要退出殿外,赵疏又把他叫住。他安静地坐在龙椅上,眼中似有云烟浮沉,“行事隐秘些,此事……暂不要让后宫知道。”

待禁卫离开,曲不惟也被带下去了,刑部的唐主事很快上前,“官家,既然曲不惟承认洗襟台的名额是章鹤书给的,说明这些名额必然是从京中流出的,此事与翰林脱不了干系,臣听闻老太傅已经回京了,眼下可要传审他?”

之前曲不惟拒不招出章鹤书,朝廷没有实证,又碍于老太傅颜面,一直不好传他,眼下有了供词,传审也有理有据了。

“官家容禀。”这时,殿上一名大员拱手道,“纵然曲不惟所招事实骇人听闻,甚至牵涉当朝枢密副使,诸位莫要忘了,眼下亟待解决的是,如何给宫门口讨问真相的士人与百姓一个交代。老太傅在士人心中何等地位?朝廷传审枢密副使便罢了,这时候派人去太傅府拿人,必然引发士人骚动,事态只会恶化!”

“徐大人言之有理。”另一名大员越众而出,“老太傅自然要审,但决不能派人登门缉拿,除非太傅愿意自行进宫,否则要传要召都待来日。且恕臣直言,适才昭王殿下说,想要彻底驱走民众,只有找到真相,还以真相。然而今日这真相听下来——至少曲侯招出的这些——越听越心惊,纵然当年没得选,朝廷最后确实有负于劼北人,先帝确实处置过为劼北说话的士子,包括茅将军的死,曲不惟买卖名额的真正因果,当朝国丈在大案中的翻云覆雨,这一桩桩一件件说出去,只会让这些士人愈发愤慨,不闯进宫门就不错了,又当如何平息众怒?”

此问一出,还不待谢容与回答,殿外又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

大理寺卿审问完曹昆德,几乎趔趄着撞进殿门,跟赵疏拜下,“官家,曹昆德招了……也不是招,他把一切都说了。”

他头上顶着一片花白,像是雪,众人顺势朝殿门外望去,这才发现一时不觉,外间真的下雪了。

大理寺卿似乎觉得难以启齿,干脆跪下说道:“臣照着昭王殿下教的法子,拿庞氏一家激了曹昆德。原来曹昆德在十多年前,得知了庞氏妻儿的遭遇后,就在筹谋着今日了。他说,既然先帝要修筑洗襟台,要让人记住他的功绩,记住那些投江的士子和战死的长渡河将士,那么同样地,他也要所有人铭记当初劼北人受的苦。他还说……还说……”

“还说什么?”

“他还说,他早就安排好了,士人中有他的人,早上墩子已经见过他们,并且告诉他们,朝廷早就知道了一切,只是刻意隐瞒,秘而不宣罢了。”

唐主事不由怒道:“朝廷什么时候知道一切了,朝廷不也在查证……”

“朝廷知不知道不重要,重要的是,有了这句话,那些士人必然会守在宫门口,直到朝廷给出交代为止。”不待唐主事说完,刑部尚书叹了一声,“老臣适才还想,如果今日实在想不出对策,就派人去宫门交涉,看能不能暂缓三日,眼下看来,这条路也被堵了……”

这话出,青唯的心没由来地凉了一分。

她早就知道曹昆德对洗襟台的憎恶,一直查清楚他的筹谋,可惜,还是算漏一步。

外间风雪肆虐,宣室殿中,每个人的脸色都是焦灼的,青唯的耳力好,在萧肃的风雪声里,她似乎听到了曹昆德回荡在宫院狂放的笑,那是一种再也没人能阻止他的得意。

“难怪了,就说士人为何会聚集起来,原来他早就在里头安插了人!”

“这个老太监真是疯了!”

“街上这样乱,如果殿前司没有找到墩子,那封血书落在了士人手中,如何是好?等我们查到真相,黄花菜都凉了!”

“我看他哪里是想让人知道劼北人的苦难,他就是想闹得天下大乱!”

殿外再度传来急促的脚步声,一个小黄门在殿外禀道:“官家,张大人在拂衣台下请求面圣。”

今日没有廷议,大臣们上值的时辰比平常晚一些,不是被堵在半路,就是连门都出不了。宣室殿上这几个都是昨晚夜宿当值的,能想法子的全都凑齐了,所以像青唯这样的重犯来了大殿,也没什么人有异议——洗襟台的事她清楚,多少能出点主意。

众人正待细思张远岫是何故排除万难进宫了,小黄门在殿门外添了一句,“张大人说,他有法子……劝走围堵在宫门外的士人。”

外间风雪纷扬,不过片刻,一个眉眼温润的人便在大殿上拜下,他的目色风雪不染,比大殿上任何一个人都要平静从容。

唐主事性子急,立刻问:“张大人说有法子劝走士人,究竟是什么精妙法子?”

“是啊,张大人,眼下那些人已在宫门聚了大半日了,如果再不能劝走他们,这样冷的一天,一旦冻死了人,后果不堪设想!”

张远岫的语气十分平静:“禀官家,臣的法子称不上精妙,要真论起来,其实笨拙得很。臣想的其实与昭王殿下一样,便是给闹事的士人一个真相。不过……这真相怎么说,如何说,还需讲究一个方法。”

“臣以为,至少在洗襟台这桩案子上,士人与百姓对朝廷的信任,源于他们对‘沧浪江,洗白襟’的信任,他们知道当年士子投江的壮烈,所以他们支持修筑洗襟台;眼下他们知道了与之相关的龌龊,所以他们反对洗襟台的重建,想要讨回所谓的公道。可是事实本来就有许多面,真相究竟如何太难言说,想要劝走宫门口的士人百姓,不如返璞归真,寻找一个最简单的办法,那就是让‘洗襟’二字,重回天下百姓心间。”

这话一出,殿上众人面面相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