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5章(第3/3页)

其实都点检并不希望洗襟台出事,但他不敢让人知道自己软禁了温阡,一直到老掌使和几个校尉离开,他才匆匆按照温阡说的,亲自带着人去后山疏通水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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昭化十三年七月初九的清晨,暴雨如注。

天刚亮,谢容与就到了洗襟台下,他寅时才回到山中,几乎一夜没睡,然而他在雨中等了许久,登台的士子与诸多官员都到齐了,依旧不见温阡的身影。

“找不到温督工了,这可如何是好?”有人撑伞在他身旁问道。

雨太大了,高台在雨中失了轮廓,谢容与抬目朝洗襟台望去,“加派人手去找,洗襟台是温先生督造的,没有他发话,拜祭之礼……”

拜祭之礼暂缓吗?

谢容与顿住。

可没有十足的理由,这样盛大的祭礼,如何说缓就缓?

玄鹰司的指挥使领命,调集了所有能用的人手,命他们迅速在山中寻找温阡,隼部的老掌使干脆带着卫玦、章禄之往后山找去。

其时卯时已经过了,士子登台的时辰定的是卯时三刻,在此之前,还需要拆去斜在楼台外的支撑木桩。

后山山路崎岖,终于,老掌使与卫玦几人在密林间,隔着滂沱的雨声,听到了温阡的呼救。

他被软禁在林中一间废弃的木屋中。

他的指上满是血痕,手臂露在外的地方布满淤青,似乎他曾妄图凭一己之力地把这门撞开。

而地上摊着一封信。

是徐述白的信,信上说,那几根支撑洗襟祠的主柱被他叔父徐途以次充好,换过了,他不知道他叔父是谁受指使怎么做的,告诉温阡,是不清楚这几根柱子,对洗襟台有没有影响。

徐述白不明营造之术,更不知道洗襟台是祠上筑台。

怎么会没影响呢?

那几根主柱,是洗襟台的基底支撑。

老掌使与卫玦几人找到温阡的时候,温阡脸色白得连一点血色都不剩了,他甚至来不及解释,只颤声道:“不能登,不能登……会塌的……”便朝柏杨前山奔去。

时隔很多年想起来,其实从来没有人希望洗襟台坍塌。

每个人都希望它好,希望它能高高地矗立在柏杨山中,永垂不朽。

只是,可能每一个人都有自己的一份私心吧,然后又为着这份私心,多走了一步,或是数步。

何鸿云为了立功为了敛财,换了洗襟祠的几根木柱。

昭化帝在得知自己不能亲自前往洗襟祠拜祭后,改祠为台,以一场盛大的祭礼,纪念自己的功绩。

老太傅太惜才,为了救被流放的士子,拿洗襟台的名额跟章鹤书做了交易。

章鹤书为了让自己看中的士子登台,与老太傅拟奏,修改了洗襟台的图纸。

张正清希望将祭礼延后一日,希望让洗襟之台干净一些,驱走了连夜通渠的劳工。

而都点检,为了让祭礼能如期进行,软禁了温阡一夜。

可惜他们都忘了,洗襟台只是洗襟台。

连日不断的,天谴一般的急雨都没能让人意识到,这座楼台之上,只有永远无法散去的水雾,没有青云。

洗襟祠的木料被人偷偷换过,章鹤书想让更多的士子登台,修改了图纸,那图纸哪怕后来被温阡再度改过,对于被次等底柱来说,也是不妥的。即便如此,洗襟台也不至于立即坍塌,无奈连日的滂沱大雨让陷入地底的木桩腐坏无声,温阡虽然竭力命人通渠排水,张正清为了让祭礼延期,连夜驱走了劳工,虽然都点检在软禁了温阡后,亲自带人通了渠,但他忘了去验看地底有无积洪反冲楼台。

渠洪在土壤之下汇聚,通往山下的路被淤泥截堵,早就趁着暗夜悄然地反冲楼台。本来还需多日才腐坏的底柱被连日急雨浸泡得腐朽,又被错误高筑的楼台压损,于是无法排泄的地底之洪于是成了摧枯拉朽的最后一根稻草,让洗襟台彻底沦为失根的浮萍,只靠着一根斜在山间的、即将要被拆除的巨木支撑。

卯时三刻就快到了,雨水丝毫没有减缓之时。

谢容与撑伞立在雨里,身旁不断地有人问:

“拆吗?”

“找不到温阡了,快拿个主意,拆吗?”

“定的是今日,不能不拆,拆吧!”

雨水漭漭急浇而下,遮去了眼前的事物,甚至遮去了太阳,谢容与看不到山的另一端,那个眉眼温和的、善良的筑匠正疯了一般朝他奔来,朝将要坍毁的楼台奔来,哪怕他根本不能用血肉之躯抵挡即将倾倒下的高台。

大雨淹没了一切声音。

谢容与抬目望去,雨水中,他已经彻底辨不出洗襟台的样子了。

在天地彻底黯下来的一瞬之前,他轻声说:“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