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4章 邵先生的良医品格(上)

施粥刚开始,姚欢就格外注意米粮堆积处的卫生条件和煮粥水源的清洁。

大灾之后必有大疫,尤其是洪水肆虐过的都城。

开封这样的特大型城市,人口密度本就极高,洪灾后,原本运作正常的垃圾清运机制,瞬间瘫痪了。

譬如每家每户的人粪处理。姚欢穿越来后,知道了开封有一种叫“出粪人”的职业。这个时代没有化肥,因而大城市每天产生的人类排泄物,就成了具有相当经济价值的“商品”“出粪人”便应运而生。

每天清晨,自家不种菜圃、不需要留存粪便的城市住户,便将粪桶放在门口,出粪人雇佣的力工,会赶着骡车,挨家挨户地“收粪”然后汇总到“粪头”那里,再由“粪头”运出城,卖给京畿种植粮桑、果园的农户们。

平时,为了争夺粪源,粪头们甚至会聚众斗殴,然后再有行首出面调解——是的,收粪,也是有行业协会的,“粪行”的行首,在开封商界的地位,未必逊于后世的酒类行业协会会长或者珠宝钻石行业协会会长。

毕竟,不要粪和要粪,这两件事对于当时的人类社会来说,或许比不要脸和要脸,更须优先考虑。

然而,大水一过,整个开封在头几天,乱成了一锅粥。

姚欢跟着沈馥之从太学来到东水门附近的第一天,就见到街道上粪水横流。

一心打出国子监施粥名气的郑监丞,倒是找了军巡铺的人,拨了吏卒,护送沈姚二人和国子学太学的仆役生员们,在汴河河滩的一处开敞空地上,支起粥场,既可避免人群拥挤踩踏,又可远离污秽街道。

然而姚欢还是渐渐发现,开封的城市沟渠系统,受到污染后,开始影响汴河这样的主河道。

幸好她那日逃命时手脚快,除了方便携带的小金锭,卖小食得的几吊铜钱也一并抓着,此际便用来雇大车,从附近的官井里运水。

但除了污秽,更可怕的是尸体。

洪水自西而来,东水门一带成了积尸重灾区。禁军驱使的厢军,从各个角落里清理出来的溺水亡者,开始往河滩运,堆在这里,方便城中住户来认尸,若运来后三日无人认领,才由朝廷出钱,拉到城外集中掩埋。

这日辰时中,姚欢刚与众人拉着米粮果子和锅灶来到粥场,就见周遭烟雾腾腾。

“这是在烧什么?不会是烧尸吧!”

她脑洞还来不及开大,眼尖的美团就指着不远处的几个人道:“二娘,欢姐儿,那个,不是邵先生嘛!”

……

邵清指挥着胡商图玛特拨给他的奴仆,已经烧了小半个时辰的草药了。

透过薄薄的烟瘴,他终于看到姚欢一行的车马在不远处停下,看到她们好奇地往这边张望,直至看到姚欢提着裙子疾步往这边小跑过来时,邵清觉得自己瞬间成了僵立的稻草人,只晓得直直地盯着那个人,一阵轻舞的雪花似的,来到自己眼前。

“邵先生你没事!”

姚欢毫不掩饰自己的惊喜。

这是她穿越来遇到的第一个人,一位给予自己莫大帮助的同辈,一位可以相谈甚悦、行事又靠谱的朋友,自己在洪水中得救后,她当然惦记着邵先生。

回到东水门施粥的第一天,她就与姨母相中了一个来领粥的后生,给了他几个跑腿钱,拜托他去一趟抚顺坊的邵宅看看情形。

得知那里空无一人时,姚欢顿时揪心起来。

昨日开始有尸首往河滩抬过来时,姚欢甚至胡乱地生发出不详的预感。

现在看来,女子的直觉失灵,真好!

“先生,我前日便托人去寻过你,那人说抚顺坊的宅子里空无一人,会不会他诓我?”

旁边的美团也补充道:“是哪,二娘和欢姐儿使了钱的,打听先生你们一家的下落。”

邵清双眉一动,目光在美团脸上停留须臾。

你这小丫头,加了“二娘”改成“你们”你是有旁的意思?是了,曾府出手救人,你应是也在。

想来这看着憨态可掬的婢子,或许大智若愚,曾家公子那般芝兰玉树的男子,若能与她小主人做了鸳侣,她怎会不高兴?眼下二人恐怕正是情起之际,旁观者清,她就算只是个仆婢,也会不由自主地预防节外生枝吧?

说到底,还是我入不了她们的眼。

邵清蓦地又觉自己想得岔了、心胸窄了,忙眼神一松,笑吟吟地缓缓道:“多谢二嫂和姚娘子费心。当夜在房上避了避,这几日投去城北的朋友家。还记得我与你们说过,大父和家父在京兆行医时,认识了一些西域商路的朋友吗?就是去的他们那里。待缓过惊魂,便请这几位热心快肠的郎君,来此处焚药防疫。”

邵清招了招手,胡人小郎契里上前向姚欢见了个礼,又回身去抱团草叶,扔进火堆里。

邵清又向姚欢道:“对了姚娘子,有一事,水灾第二日,我邻人正好有军巡铺的亲戚划了筏子来,我央他带着也去你们坊里查探,没见着你们,却是帮你捉了那些爬在墙头稻草上的鳌虾。”

“哈!”

姚欢感到一股失而复得的喜悦,冲上脑门。

返回东水门施粥的第一日结束时,她和姨母就带着美团,去青江坊一片狼藉的宅子里看过状况,养虾的池子里,除了蓄积的污水,什么都没剩下。

姚欢当时自然颇为沮丧——致富金钥匙少了一把。

没想到,这金钥匙,又被热心的开封市民邵先生,从洪水里捞了回来。

“先生将虾养在何处?”

“也在寄住的朋友处,你放心,契里喂着呢。待二嫂与姚娘子安顿下来,自可去取。”

“甚好,甚好!”

姚欢满脸欣悦。

一旁的美团,心头却嘀咕,欢姐儿啊,你没觉察出旁的什么不成?邵先生对俺们家,可真上心。

咳,想来还是因为你只与曾家公子互生欢喜,哪里还能分出脑子来,去琢磨邵先生的古怪。

但美团,见邵先生医者仁心,一大早地来烧草药,亦愿意在他对小主人的心思之外,捧捧他的场子,于是探头看着那些燃烧的植物道:“先生,这烧的是些啥?”

邵清道:“主要是柏叶和苍术叶苔,番商们仗义,资助了不少返魂香的香块,每个火堆里都加了些。”

“苍术……”

姚欢念着这个词。

她上辈子不是中医粉,也不是中医黑,她只是做过医药项目,见过一些实际案例。

她跟随公司项目组访谈、接触的医生,有西医,有中医。她的感受是,真正的专业医生,中、西之间很少互相攻讦,中医医生会建议病人求助西医的影像学,而西医医生也不吝建议病人尝试中医药方的调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