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2章 邵提举

邵清从讲筵所回到抚顺坊的家中时,从前开封军器监的作头、如今开了一家西域杂货铺子的杨禹,正在院子里陪自己的三个孩儿玩耍。

叶柔去岁末生下的娃娃,已经七八个月大,正是胖乎乎最可爱的时候,被杨禹抱在手中,瞪着圆溜溜的眼睛,看自己同父异母的哥哥姐姐躲猫猫玩儿。

中伏已过,末伏未至,今日立秋,两家在一道吃个便饭,过个节,顺便商议一同去惠州的事。

见邵清进门,杨禹忙起身道:“邵先生回来得正好,她们在里头摆菜呢。”

邵清客气还礼。

他对杨禹,始终带着一丝含有歉疚的尊敬,如今更多了几分欣赏。

疼妻子的男人,他总是欣赏的。

在雄州时,叶蓉多少与邵清抱怨,他怎地坐视叶柔给个宋人工匠做了续弦。自己这妹妹,好歹是大辽刺史的千金,就算邵清你这个世子看不上,至少把她送回燕京城,她也是能嫁给耶律氏、萧氏,或者大姓汉官子弟的。如今倒好,一个辽国贵臣的女儿,飘零在南朝做个操劳的平民妻子,想想都心酸。

邵清本欲告诉叶蓉,女子与男子在一起后,开不开心,都写在脸上,瞒不了别个。叶柔自跟了杨禹,从前眉梢眼角那份刻薄冷戾之气,烟消云散,代之以安静温柔,那足以说明一切。

但邵清观察了一番叶蓉这个姐姐的神态后,硬生生将妹妹其实很幸福这番话,咽了回去。他只与叶蓉保证,自己会像兄长一样,在南朝看护着叶柔。

此刻,其乐融融的景象真实地展现于眼前,邵清越发庆幸,自己当初没有狠下心来,将对杨禹动了真情的叶柔赶回北边去。

邵清摘下腰间御赐的银鱼儿,递给杨禹怀里的胖娃娃。

杨禹从前,毕竟也是见过朝廷大员的人,岂会识不得这鱼袋,刚要惶惶然阻止,邵清却干脆接过娃娃,稳稳地托住,晃着铃铛般的银鱼袋,逗他。

姚欢恰自厅中跨出来,看到丈夫一身簇新的大红袍子,兜着个雪白粉嫩的小人儿,娃娃两只年糕似的胖脚丫,正踩在那铜袢牛皮腰带上。

姚欢“唷”了一声,揶揄道:“你这模样喜庆,不像太医,倒像送子观音。”

又笑嘻嘻地盯着那身绯服:“官家赐的?这衣服可真新,刚从皇家裁缝铺领出来的吧,褶子都还深着呢。”

但她刚把话说囫囵,就敏锐地觉察出,邵清眼中闪过一丝无奈。

姚欢上前,轻声问:“怎么了?”

邵清掩饰道:“无事,回头与你细说,先吃饭。”

旋即踏进厅中,与叶柔开顽笑道:“猜都不必猜,今日定有鳝鱼。”

鳝鱼,是杨禹最爱吃的。

叶柔赧然:“先生莫取笑,今日的鳝鱼,没做包子馅儿,姚娘子弄了个新花样。”

“哦?”

邵清往桌上瞧去。

但见六七只白瓷盆子里,都是不冒热气的凉菜,看着就觉得暑气退散似的。

当中一个最大的盆子,便是姚欢今日特地尝试做的脆鳝。

选食指粗细的中等体型鳝鱼,活着倒入将开未开的清水里,烫死后捞出,洗去鳝鱼体表的微白粘液。

砧板上扎个钉子,卡住鳝鱼的脑袋,用薄如刀刃的竹片子,划开鱼腹,剔去脊骨,剥去已经凝结的鳝血,便得到干干净净的一长条鳝鱼背肉。

将鳝背切成一寸多的肉片,在姜汁、葱末、越州酒、盐调制的味料中,腌渍半个时辰,拍上面粉,入油锅炸。

油温不可过高,凑手有烘热感的四五成火候即可。鳝鱼炸过头遍后,须再复炸两次,沥干净表面的油滴,入口才外脆里嫩,

吃的时候,还要浇上放了白芝麻粒的酱汁。

这道炸鳝鱼,是姚欢从记忆里搜刮出的,后世无锡一带的著名冷菜——梁溪脆鳝。

江南鱼米之乡,人们最善水族菜肴。

且能将水族做出一百零八种冷食的款式,暑天吃来,凉爽而不失鲜浓滋味。

今日的河鲜,除了这道浇汁脆鳝,姚欢还用糟卤浸了河蟹与小龙虾,做成虾蟹冷拼。

又用新鲜买回的鲩鱼,在腹背部剞出斜刀花纹,薄薄地抹一层细盐,用粗色茶叶片子混合着松木刨花,闷于锅子里干熏到肉熟,散去火气后,切段装盆,沾上调了麻油的越州玫瑰醋吃。茶香、松木香、淡淡的醋香,将原本乏善可陈的普通河鱼,装点成一道精致的下酒菜。

至于畜禽类的冷盆,没有肥腻感的猪肚和鸡丝,则是很理想的选择。

搭配猪肚和鸡丝的伴侣蔬菜,亦有讲究。

烫熟切丝的猪肚,咬起来弹脆有韧性,姚欢便拿莴苣去配,名为“双脆”

三黄鸡煮后拆出的鸡脯肉和鸡腿肉,则被撕得很细,正好用新鲜的莲藕切碎来拌。

猪肚双脆也好,凉拌鸡丝也罢,拌料的制取,姚欢都借鉴了宋人爱吃的“洗手蟹”的做法——舍弃酱油,将梅子、嫩姜片、水芹、葱丝、花椒碎粒与米酒混合,得到酸、辛、辣、甜的复合型味汁,淋在主菜上,锦上添花。

这样一桌冷菜,脆鳝红亮酥嫩,虾蟹醉汁淋漓,熏鱼茶香独特,肚丝和鸡丝鲜麻爽口,再来一碗黄绿相间的枸杞叶鸡汁冷面,最适合三伏天。

只在餐前,大人娃娃,均先喝一碗清淡温热的蛤蜊菜梗豆腐丝汤,润一润肠胃。

如此说说笑笑,吃到戌时,碗碟酒盏皆空。

送走杨禹叶柔一家,姚欢收拾完毕,回到内屋,看看挂在屋角的红袍子,方问起邵清面圣的经过。

邵清道:“赏赐绯服鱼袋,也便罢了,虽非你我所贪慕的,至少算不得坏事。但官家,还想调我去御药院。我当即便向官家请求,允准我去惠州官药局,好陪着你,官家正不置可否之际,曾纬,和那张尚仪来御前议事,我的请求和官家的想法,今日便皆是有首无尾,不知后续会如何。”

姚欢想了想,握着邵清的手道:“若说文士之极,乃翰林院知制诰,而御药局,也算医家之极了,你真不想去看看?”

邵清意味深长地笑笑:“谁说御药局是医家之极?我们郎中,最看重的,不过‘药到病除’四个字,便是不治之症,起码也要寻到方子,减轻病患如蚁噬骨的痛楚。至于这病患是天子贵臣,还是贫民乞儿,在我们眼里,没有区别,并不觉得当上能给皇帝看病的医臣,才是位列仙班那样风光。”

他说到此处,笑容隐去,换了喟叹。

“辽与宋的内外朝,我多少都见识过了,今日又遇到曾纬,越发觉着,岭南瘴疠之地算什么,朝堂宫阁,才是会让人染上心病的可怖之处。养父给了我自由身,我珍惜他的宽宏,更珍惜你,我当然打心底,愿意与你一起去惠州。或者,我们去求苏公,再与官家说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