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你下定决心(第3/5页)

那天早上死去的猎人的遗骸,这时已全无踪迹;一切都清扫干净。勒拿在房间里,穿了干净衣服,你进门时,他扫了你一眼。你注意到,他的表情里还带着某种疏远,尽管他只跟你目光相触了一小会儿,然后点头,转回身继续忙,貌似在使用某种外科器具。他身边另有一名男子,正在用吸管向一系列小玻璃管中滴入液体;那人甚至没有抬头看。这是病房。任何人都可以进入。

直到你沿着病房长长的中央过道走过一半,两边经过好多张病床,才明显留意到一直响在耳边的那个声音:某种哼唱声。一开始感觉很单调,但当你集中精神去听,你发现有好几个不同声调,彼此和谐,带有一份暗藏的节奏感。音乐吗?一定是很怪异的音乐,很难描述的那种,以至于你开始怀疑人类语言能否适用。一开始,你也无法搞清声音的来源。埃勒巴斯特还在你早上看到过他的位置,坐在地上的一堆毯子和靠垫上面。不知道为什么勒拿不肯把他放在一张床上。旁边一张床头柜上放了些瓶子,有一卷新鲜的绷带,几把剪刀,一瓶药膏。还有个便盆,好在上次清洗后没有使用过,尽管他身旁还是很臭。

音乐声来自食岩人,你坐在他俩面前的椅子上时,才惊奇地发现这件事。安提莫妮盘膝坐在埃勒巴斯特“巢穴”的旁边,极为安静,就像有人费神雕刻了一尊女性盘膝坐像,还单手上举。埃勒巴斯特睡着了——尽管姿势很怪,几乎是坐起来的,你开始没明白,随后才发现他是倚靠在安提莫妮手上。也许这是他唯一能舒服入睡的姿势?今天他胳膊上有些绷带,亮闪闪的,上面有口水,而且他没有穿上衣——这帮你看清,原来他并不像你开始怀疑的那样受伤严重。他胸部和腹部都完全没有石化,肩膀也只有几处小烧伤,多数已经恢复。但他的躯干是骷髅一样瘦——几乎没有肌肉,肋骨突显,腹部像坑一样。

还有,他的右侧胳膊比那天早上又短了不少。

你抬头看安提莫妮,音乐来自她体内某处。她的黑眼睛集中在他身上,你来到后两人并没有动弹。很平和,这怪异的音乐。而且埃勒巴斯特看似很舒服。

“你没把他照顾好啊。”你说,看着他的肋骨,想起无数个夜晚把食物放在他面前,瞪着他,看他有气没力地咀嚼,跟艾诺恩一起密谋,让他在集体聚餐时多吃点东西。他总是在感觉有人监视时吃得更多。“如果你打算从我们手里把他偷走,至少也应该让他好好吃东西。把他养肥了再吃,或者怎样。”

音乐声还在继续。有个微弱的、石头相磨一样的声音传来,她那双深黑的、宝石珠一样的眼睛终于转向你。那双眼如此特异,尽管表面像是人眼。你能看到那干涩的、冰铜质地的眼白。没有血管,没有斑点,没有不同于白色的部分来表示疲惫、厌倦、担忧或其他任何人性的东西。你甚至无法看清她的虹膜后面有没有瞳仁。就你所知,她甚至可能没有办法用它们观看,甚至可能是用她的手肘来侦测你的存在和方位。

你迎接那双眼睛,突然之间,觉得内心已经失去了大部分对恐惧的感知能力。

“当时你把他从我们身边抢走,而我们剩下的人根本无力应付。”不,这番话远远不够传达事情的严重性,近乎谎言。艾诺恩,一名荒野原基人,面对守护者和一名学院原基人,根本就没有任何希望。但是,你呢?你才是唯一搞砸一切的人。“我自己做不到。如果埃勒巴斯特在场……我恨你。之后,在我流浪期间,我发誓要找出一种方法杀死你。像另外一个那样,把你放入方尖碑。把你埋入海底,远离海岸,确保没有人会把你挖出来。”

她看着你,什么都没说。你甚至察觉不到呼吸节奏的变化,因为她就没有呼吸。但那音乐声停止了。这至少算是一种反应。

这实在是没有意义。之后,寂静更让你感觉难熬,你还是觉得很烦躁,于是补充说:“可惜。刚才的音乐还挺好听的。”

(后来,躺在床上,回想当天的错误时,你为时已晚地想到,现在的我,跟当时的埃勒巴斯特一样疯。)

片刻之后,埃勒巴斯特动了下身体,抬起头,发出轻柔的呻吟声,把你的思绪和心脏丢回十年前,绕了一圈才回来。他向你眨眼,一时间似乎有些困惑,你意识到他应该是没能认出你,因为你的头发长了两倍,皮肤饱经风霜。然后他再次眨眼,你深吸一口气,你们两个都回到了此地、此时。

“缟玛瑙方尖碑。”他说,他的声音因为睡意而显沙哑。他当然知道。“你总是贪多嚼不烂啊,茜因。”

你没有费心去纠正他这个名字:“你说过,要我召唤一块方尖碑。”

“我他妈说的是黄玉碑。但如果你能把缟玛瑙碑召来,就是我低估了你的能力成长。”他伸长了脖子,一脸若有所思,“你过去这几年在干什么,精准控制能力提升那么多?”

你开始想不到任何可说的,然后想到了:“我生了俩孩子。”最初那几年里,让一名原基人小孩不把周围一切全毁掉,让你花费了很多心力。你学会了睡觉都睁着一只眼,你的隐知盘调整到能够侦测小婴儿恐惧感的最小波动,或者幼儿的一丝小脾气,或者,更糟糕的,就是可能引起随便一个孩子反应的本地地震。你有时一晚上能平息十几场灾难。

他点头,你这才为时已晚地回想起,在喵坞期间,有时深夜醒来,发现埃勒巴斯特睡眼惺忪地醒着看护考伦达姆。事实上,你记得当时还嘲笑过他,笑他多虑,因为考鲁显然威胁不到任何人。

地火烧了吧。那件事之后,你痛恨这种为时已晚的感悟。

“我出生之后,他们留我跟妈妈一起生活过几年。”他说,几乎像是自说自话。你已经猜到可能是这样,考虑到他会说一种沿海语言的事实。他妈妈也是被学院繁育,为什么她会懂沿海语言,就是永远解不开的谜团了。“一旦等我足够大,能够被威胁,他们就把我带走了,但在那之前,看似她已经多次阻止我冰冻整个尤迈尼斯。我感觉,我们这样的人,可能就不适合被哑炮养育。”他停顿一下,目光迷离。“多年后,我偶然又见到了她。我当时没有认出她,她却不知为何认出了我。我觉得她应该是——曾经是元老参议院的一员。级别很高,最多得到九枚戒指,如果我没记错。”他静默了一会儿。也许他在考虑自己也杀害了亲妈这个事实。或许他在努力回忆其他跟母亲有关的往事,不只是两个陌生人在走廊相遇这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