弈动长安 第九手 劫争(第3/4页)

她用自己的身躯支撑起了机关巨大的闭合力,然后小心翼翼,犹如捧着这个世界最珍贵的珍宝一样,将索元礼如今小小、残破的身躯抱了出来。

这时候,索元礼才有心察觉到自己的伤势——那是他熟悉的,深入骨髓的创伤,他的半边身体几乎被碾压成了肉泥,除了一颗头颅勉强算得上是完好,其他地方都已经残破不全。

“这是,我受伤时的记忆?”

索元礼心中十分震撼:“这是我失去的记忆?这是我的……过去?”

索元礼察觉到,一滴冰凉的液体,滴在了自己的胸口。

他看到那个机关人的睫毛之上,点点晶莹落下——“她哭了?机关人也会哭吗?我为什么会叫她阿娘?为什么……我的心好痛?”

虚弱和冰冷渐渐笼罩了他,索元礼清晰的察觉到,生命正在一点一点的脱离自己的身体。

他失血太多了!没有人能在失去那么多血液之后还能活着。

索元礼清晰的感知到自己的心脏在一点一点慢下来,突然渐渐流失的知觉感觉到有人在处理自己的伤口,它将断裂的骨骼取出,修补血管,渐渐的他的身体又充实了起来,又能感知到了自己的手脚,和一部分内脏的运行。

但流失的血液还是让索元礼越发的虚弱。

这时候,一种强烈的情感让他睁开了眼睛,他看到那个机关人已经残缺不全,她取出了自己所有重要的零件,去替换了他残缺的身体,这又是一次绝对违背机关律的行为,机关人不得伤害人,这是机关律中的天条!是绝对铭刻于所有机关人机关核上的命令!

即便是为了治疗,割裂人的身体,也算是一种伤害!

所以长安才会有需要专门获得虞衡司许可,专门用来辅助医生治疗的机关人。

但无论如何,机关人主动改造、替换人的身体也是绝对不允许的,哪怕是为了救人!

“不,不要!不要!”索元礼察觉到她在用仅存的一只手,抚摸着自己的脸,已经明白了什么。

他想要用尽全身的力气去阻止她,但她已经将手插入了自己的胸口,再掏出来的时候,一个小小的、不起眼的,犹如宝石一般闪烁光华的机关核,就出现在了她的手心。

机关核是机关人的心脏,也是机关人的大脑,一个掏出了自己的机关核的机关人究竟以什么在支撑自己的运行,这将是一个奇迹?

但索元礼已经无法见证这一幕了!

他的心脏处,一个新的力量涌入了进来,使他的身体属于机关的部分换发了生机,重新支撑起人类那一部分的运行。

“娘!”

索元礼看到那个身影栽倒在黑暗中……

他听到自己的父亲焦急的大喊着什么,赶到了自己的身旁。他察觉到自己朝思暮想的父亲,用他的大手捧起自己,震惊地看着他身上纵横交错的伤口和充填其中的机关零件。

但索元礼只想伸出手,触碰那个宛若一团破碎零件组成的躯体。

“你的母亲,曾经给予你两次生命!”

索元礼回想起自己因为那非人的痛苦折磨,恨上所有机关人之时,父亲复杂而痛苦的神色:“她也为你牺牲了两次生命!你承载着她的爱来到人间,不应该去播撒仇恨和痛苦!机关寄托着我们的情感,也回应着我们情感,这就是我们与机关的联络……”

我的母亲,在第一次给予我生命的时候死去了!

我的父亲为了让她能看着我长大,制造了一个和母亲一模一样的机关人!

父亲是一个手艺高超的机关师,也是长安一个普通坊群长乐坊的坊主,每天都非常忙碌。在我六岁的那一年,他为了长乐坊的复兴,参加了坊群纳新的争夺战,凭借自己高超的手艺,赢得了新坊归属权。

当天,整个长乐坊举行了盛大的坊市迎坊仪式,组成坊群的机关坊都会移动、变形,来接纳新的机关坊!

“最讨厌爹了!”

已经一年没有见过父亲的自己,在那一天异常的愤怒。

甚至冲着带大自己的她大喊道:“你才不是我娘!我娘已经死了!你只是个机关人!”

匆匆离去的自己,没有看到身后她心碎的表情。抱着想让父亲焦急寻找的想法,自己爬到了长乐坊最为隐秘的一处夹墙密道之中,藏了起来……

但那一天,长乐坊天塌地动,巨大的坊群内所有机关都运动了起来,飞檐犹如水面的船队一般流淌,宫殿和屋宇像是积木一样拆分变化。

而自己藏身的夹墙密道,也从四面八方,朝着自己挤压而来。

一切就此发生……

狄仁杰的意识沉入机关核中,他无法接着往下看索元礼剩下的记忆,不仅是他不愿强行再窥探索元礼的记忆,也是因为索元礼的意识已经苏醒。

机关核中的一片黑暗里,出现了索元礼的身影,那颗机关核在他心脏的位置释放着能量。

此时他的身影已经不再是那个年幼的孩子,而是自己最后见到他的模样,他赤裸的身体上满是伤疤,纵横交错的,让人怀疑他是如何活下来的。

机关零件添补在他残缺的身体中……

褪去所有伪饰,此刻的他竟是如此的脆弱,已经泪流满面。

周围的幻象还在变化,有索元礼躺在座椅上,由父亲调制他体内的机关;有他的父亲被坊内的民众唾骂,将铜钱砸到索矩的身上;有索元礼的身体成长时,机关和血肉挤压让他痛苦的颤抖;有成年之后,一个人放肆饮酒,想要麻醉自己……

当这些幻象淡去,黑暗中的人才缓缓开口道:“怀英!”

狄仁杰也没想到,海池居然另索元礼机关核中的记忆活了过来,两个形同陌路的好友再次相逢,竟然是如此奇妙的一种际遇。

他微微叹息道:“未想到,海池居然如此奇妙,另你我还有再见之日。”

“元礼,你还是抱着必死之心,也要实现你那个令长安机关人消失的‘理想’吗?”

索元礼久久沉默,他低下了头:“我并不恨父亲,小时候我或许很少见到他,但自从我受伤之后,他为我不惜一切……随着我成长,需要替换很多昂贵的机关零件,需要买很多的珍贵药材,他一个人肩负起了这些,甚至不惜毁掉自己积累的名誉……”

“永业坊因为父亲渐渐无力维持而破败,坊中的民众都骂他的贪婪,骂他自从迎回新坊后,自得自大像是变了一个人。只有我知道,他是为了什么!”

“我看着他渐渐衰老无力,我看着他为了我去接许多不屑做的活计,这些我都深深的记得……”

“我曾经怨恨过自己,怨恨过机关,甚至怨恨过父亲,但每次想要回忆我是如何受伤的时候,我总是什么也想不起来,就像是痛苦,屏蔽了我的记忆……”